萌爺(下) 第14頁

進城內最熱鬧的大水巷時已近午時。

她再搖餅三、四道拱橋洞下,讓小篷船順順地轉進大戶人家與大家店鋪的後門小水巷內。

系好船,揭下圓笠,她躍上幾道石階,敲著某家大繡莊的後門門扉。

來應門的是熟面孔的小雜役,見著是她,聊了幾句,小雜役隨即去請繡莊里的小避事過來。

繡莊的小避事是個年輕婦人,一見她亦眉開眼笑,直要拉她進後院喝茶吃果。

她推辭不掉,人被扯進,此時小雜役已幫她把要交的貨分了兩次捧來。

年輕婦人一見滿桌的巧物,連連頷首,眼都笑眯了。

「陸姑娘你這手藝真真是巧啊!這繡花用的竹繃子都能變出花祥來。前幾天一位官家小姐讓婆子和丫鬟陪著進咱們大繡莊,見繡娘們用你這繃子,不問咱們家的繡品如何,竟都問起這玩意兒了!」小避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這手藝能拿出來見人,還得謝謝繡莊各位姊姊們賞飯吃。」喊「姊姊」穩沒錯,再搭上她一張娃兒相秀臉,即便聲嗓沙嗄,說出的話也能好听得讓人呵呵直笑。

小避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繡莊鋪頭寄賣的那三個木制六角繡盒一下子全被訂了,得空還得再做幾個,樣式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啊!險些忘了!」她拍自個兒額頭一記,跟著從袖底模出一小袋銀錢。

「這是那三件繡盒和今兒個這些物件的錢,你收著。」

點也未點袋子里的錢,她隨即從袋中取出一塊小銀子遞回,道︰「一切謝謝姊姊關照。」

小避事不收,忙道︰「寄賣繡盒的錢,咱們大管事嬤嬤早讓掌櫃的扣下,這錢是你該得的。你之前給我的幾個小物件精巧又實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這銀錢算什麼了?」略頓。

「再說了,你是我引進的,繡娘們稱贊你做的東西實在、祥式又別致,大伙兒鬧著探听,連大管事嬤嬤也問起,我都覺頗有面子呢!」

「那……既是這祥,我改天再制個八寶妝盒給姊姊。」也不再將小銀塊推來遞去,她遂收進袋中。

小避事听了樂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喲,先別說這麼多,喝茶喝茶!你進城一趟也辛苦,多吃點果子,還有這兩盤小食,一會兒全帶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餓嘴饞,吃著也香。」低笑兩聲。

「這兩盤小食可是咱們灶房里李大娘的絕活,她一早就忙這個啊!」

她微怔,思緒一轉便問︰「今早繡莊來了貴客嗎?」

「可不是!」小避事也喝了口茶,道︰「這貴客來頭不小呢!是苗家‘鳳寶莊’里,那個琴彈得忒厲害的三爺。听說有個稱號,什麼……什麼彈琴天下第一……之類的,是皇帝老子給起的,還清清楚楚贈了大匾額,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並不多解釋,繼而又道︰「其實是因咱們少東家辦了一個小小琴會,苗家三爺跟咱們家少爺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爺發了帖相請,沒想到苗三爺肯給面子,還攜琴赴約。咱們繡莊三樓有處寬敞精致的雅軒,今兒個琴會就辦在那兒。」

听著小避事敘說,陸世平心尖如蕩在風里的落葉松針,不住啊蕩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費了點兒勁穩聲,暗暗拐個彎探問︰「那今日繡莊肯定大忙,我還賴在這兒叨擾……」

「欸,別急別急,那些爺兒們一到午時就散會了。咱們少爺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廚酒接」訂了酒席,但苗家三爺很有禮地婉拒了,听說是腸胃受不住,吃不得外頭的菜肴,其它幾人听他不去,也就沒什麼意思上酒接嘍……」頭略湊近,壓低聲音。

「咱瞧啊,苗三爺這是怪癖,連咱們丫鬟幫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沒見他動。嘿嘿,他不吃,拉倒,咱們吃!」

他哪里是腸胃受不住?陸世平暗暗搖頭。

正如小避事所說——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塊甜食,她狀若無意地問︰「听說苗家三爺生得極好,可惜盲了雙眼,如此撫琴無礙嗎?」

「是盲的沒錯,咱雖沒能近看,倒見他手持細杖走得徐慢,但後來約略听到樓上傳出的琴聲,欸,當真好听啊!我這是外行人看熱鬧的听法,是真真覺得好听。大管事嬤嬤就說了,那準是苗家三爺的琴,一听就勝過少爺不知多少哩,難怪能稱天下第一!」

結果,還是盲著的……

他的目力為何還未復原?

明明她離開苗家那時候,朱大夫開始「徐徐收網」了,已然經過八個多月,竟一點進展也沒嗎?

或者她真該鼓起勇氣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當時離開苗家「鳳寶莊」時,苗沃萌作了主讓她帶走師弟。

而在他們返回「幽篁館」不到兩天,一筆為數不小的銀錢送至她手中。

他沒有附上紙信,只讓送錢來的家僕傳話,說是買‘甘露’的銀兩。

那筆錢欲退不能退,畢竟是「及時雨」啊,讓她能夠重新安頓大伙兒,給病得有些月兌了形的師妹仔細養身。

當初賣‘洑洄’的錢用來買了地,有幾處向陽山坡的土是頗肥沃的,之後‘幽篁館’亦當起小地主,打算將坡地闢作農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來如山倒,這事早就成了,沒想拖了這樣久。

陸世平回‘幽篁館’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師妹身子好利索了,闢地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離去。

這次離開不再瞞著師弟、師妹。

一開始他們自然要阻她的,但她沖著他們撂下話——她沒嫁人,總有一天要回來與他們窩著,然前提是,師弟得娶師妹,師妹得嫁了師弟。師弟、師妹不成夫妻,她沒法跟他們一塊兒過活。

事情還得挑明講開。

師弟這石頭腦袋是認死扣的,師父臨終前交代的事,他一聲不吭認到底,今生當真非她這個大師姐不娶。

師弟認娶,她總能不嫁吧?心想她自個兒躲得遠遠的,等他跟師妹生米成了熟飯,她自可「轉危為安」。頭疼的是,凡事精明靈動的師妹竟也由著師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該怎麼辦?

撂下話,她搖著小蓬船走了,師弟與師妹亦搖船跟來。

她由著他們跟,最後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這滿是水蘆葦的渡頭附近尋到一處稍嫌破舊的屋子賃下長住。

將屋子賃給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無子,丈夫兩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許地產。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還有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屋後爬過一座小緩丘,開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頗清甜。

陸世平賃下屋子後,修繕的活兒全都自個兒動手,師弟、師妹亦幫上不少忙。

如今,他們時不時搖船來「牛渚渡」尋她,見她手邊的活越來越多,過得自在,倒也不再纏著她要她回‘幽篁館’。

‘幽篁館’如今可說僅剩一個名罷了。

沖著苗家‘鳳寶莊’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輾轉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斷有文人雅士登門求琴,但館內老師傅們已金盆洗手,杜旭堂與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見精絕,至于陸世平……她漸漸懂得師父寧缺毋濫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揚琴心。

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尋尋覓覓,或者終其一生也尋不到一塊奇木,而心無激蕩,制出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師父並非孤高自賞,而是從心隨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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