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息,就見他當真很認真地看她。
那兩道深靜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現在才又記起「自漸形穢」這事兒,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長相勉強只能及上中等之姿,鵝蛋臉還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氣的柳眉,還頗有英氣……被他深究的眼看過又看,她一時間真想扯來被子蒙了頭。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這麼近?」她語氣微硬,撇開臉。
苗沃萌終于直起上身,淡淡道︰「近點才能看得仔細。」
她心中一突,腦中晃過景順對她說的,說他家的爺,眼楮還沒好俐索……
她坐起,將被子抱在胸前,感覺這祥氣勢足些,低聲道︰「三爺當年便已見過我的模樣,何須再看?」
他眉微挑。
「當年那位自稱‘老老老姑娘’的姑娘,與你這位‘大齡丫鬟’是不是同一人,總得認一認。」
陸世平只覺退燒的臉真又燒起。
她深吸口氣挺直背脊,不再閃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爺目力得以復原,當真可喜可賀。」
她是真歡喜,很替他歡喜的。一直盼著的事終于實現,她方寸一軟,唇角亦軟。就算這次重逢,他有多欺負人、行徑有多惡劣,光思及他的雙眼能視物了,歡喜之情便漫滿整個胸房,至于其它的事……也是該好好解決的。
「確實可喜可賀。」苗三爺嗓聲一下子偏冷調,說得極慢。
「眼疾再不好轉,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他這話……說什麼啊?」
豈知他慢條斯理又說——
「你這模祥,不適合用花布巾子,還是樸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腦袋瓜里一蕩,一會兒才想明白他所指為何。
他那時狀若閑適地坐在小院里喝茶,自然瞧見了卓家小叔遞來的花巾啊!
此時回想,陸世平臉熱心悸,丟臉算是丟足了,忽又惱起他來。
「春初那時候離開苗家,三爺便一直讓人盯住我的去向,是嗎?」她不理他可惡的調侃,閉閉眸,壓下暈眩感。
「是又如何?」
她靜了會兒,再開口,語調幽沉。
「三爺是怕咱們‘幽篁館’又要做出什麼來,這才暗中緊盯吧?我那時承諾了,定會好好管束師弟,將事情原委解釋給師弟听,不會再鬧事,而三爺不信,所以才讓人時時監看?」
這一次,她沒有得到苗三爺直白迅即的答復。
揚睫去看,她心口忽地沉了沉。
那雙重復光彩的俊瞳原是深意潛藏的,此刻卻現迷離,光點寂寂,似要淡滅。
……她說錯什麼了嗎?
靜了會兒,苗沃萌驀地詭譎一笑。
「你承諾要來到我身邊,報我恩義,結果不也跟著你師弟走了,何曾守諾到底?」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不自覺地咬痛唇瓣,片刻後才訥聲道︰「我那時……非走不可……也以為三爺的不願再見是真的……」並非她不想回到他身邊,而是他僅給她兩條路選,一是走,一是留,沒得商量。
他不語,又恢復那種莫測高深的神態,但眉宇間黯淡許多。
陸世平十指暗暗揪緊被子,認命般又道︰「三爺昨日所提的事,那個……契約還剩三個月的事,我會待下來做到期滿為止,至于新約……三爺能否就此放過我?」
「如今你雙目已復光明,我、我內心歉疚確實輕些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替三爺歡喜,能不能……這祥就好?」
仍沒等到答話,她仔細再去看,只覺他似發怔,表情無喜無怒,更難捉模。
她頭真犯暈了,上身微歪,半靠著床頭。
既要說,自得說個請楚明白啊!
「然後。還有三爺送來的那筆錢,三爺信中說,那是買下‘甘露’琴的錢,但那買琴的錢是‘幽篁館’跟‘錦塵琴社’之間的事,不關三爺的事。師弟被坑,討不回公道也就自認倒霉,反正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往後不跟‘錦塵琴社’往來就是了。三爺送來的那筆錢……我會想法子還清,一定會還的……」
唔……她又哪里錯了嗎?
為何他表情那祥古怪?
她真真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什麼?說錯什麼?
而苗三爺那張無喜無怒的玉雪面容,在散發的襯托下如此頹然,那一雙直勾勾凝注她的美目,竟那祥憂郁……
***
陸世平應付過蠻不講理的苗沃萌,對付過脾氣忽掀忽落的他,也治得了耍性子折騰自己身子的苗三爺,但……當苗三爺變得沉靜憂郁時,她還真束手無策。
重回苗家‘鳳寶莊’,她在‘鳳鳴北院’將養了整整五天,直到今兒個身子才完全利爽,能重拾貼身婢子的身分。
她養病的這些天,苗三爺真的好古怪。
似經過那一日清晨談話,他的古怪就沒消停過,不怒不吵、寒言郁抑,常是沉吟的時候多,也不知他深思何事,想得渾然忘我、憂悒層疊,而那張俊顏染上郁色,竟有種說不出的絕艷。
他想事情想痴了,她則看他看得痴迷。
然後她不禁開始回溯那一日清晨,到底哪一句話惹得他郁結于心?
欸,該氣郁的人是她才對吧?
他騙得她團團轉、出大糗,為他痛哭流涕那樣難堪,她、她也都認了啊!在腦子里就蒙上眼、關了耳,不看不听不想,當作沒那回事。她乖乖認了,好處全由他佔盡,為何他仍一臉不豫?
她只是求他放手,她不想再續新約,不想繼續糾纏……不想、不想……呃?
莫非……正是她這個「不想」,把他給惹了?
自他出現在矮屋前的小院,她思緒就跟打了結似的,沒一條能想通透。
好像他每個眼神、每句話,即便帶嘲弄、面上生寒,都有股……說不出的親密勁兒,只能意會,難以言傳。
他似對她「恨鐵不成鋼」,也不知她哪一點教他恨上。
結果,他之所以恨,是因為她的「不想」嗎?
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听了只覺納悶,當下沒法想,待腦子清楚些再去尋思,越想臉越熱,想信他,又覺受寵若驚,不敢去信……
「露姊兒……咱交代的事……你、你听清楚投?」
紫菱色滾邊的絲綢軟榻上,紅光滿面的苗家太老太爺氣若游絲地擠出聲音。
一屋子僕婢捧茶、捧粥、捧補湯,等著伺候他老人家,一早被人從北院叫到‘松柏長青院’來的陸世平則挨在榻邊,婢子們將粥品、補湯、溫茶一樣樣遞進她手里,她只得接下,再一祥樣拿去服侍老人。
「太老太爺,您方才交代的事……該請大爺、二爺和三爺過來才是啊。」她不明就里,十二萬分納悶。因老人家竟跟她提苗家祖墳修繕、宗族祠堂里的牌位排放之事,還跟她提說,他手邊金銀珠寶分有三大份,苗家年輕爺們誰成了親,誰便能先領一份去……她很不懂啊!
包不懂的是,老人明明沒病,瞧起來精氣神十足,為什麼裝虛弱?還一副「今日不知明日事」、「大勢已去、只余今朝」的模樣?
太老太爺一匙匙啜完補湯後,眉心依舊哀怨,拖著氣音道︰「交代給你,沒……沒差的……反正欸……都是自家人……他們兄弟三人事多人忙……你、你幫忙記著……」
「啊?呃,好。我記著呢。」婢子遞來巾子,她取來擦拭老人的嘴角。
她當初離開得突然,莊宅里不少人皆知因由,畢竟師弟鬧那麼一場、驚動那麼多人,怎可能瞞下?
她想,太老太爺應也心知肚明,但她這次重回苗家‘鳳寶莊’,老人家待她卻一如往常,只除了說些她模不著頭緒的話,其余真的都未改變,這讓她心窩泛暖,暖得都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