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爺(下) 第20頁

她輕啞嗓音如緩手裂帛之聲,低澀問︰「為什麼尋我……三爺如今笑話也看了,脾氣也發了,來這麼一趟,到底為何?」

枕在她頸窩的男人微動,卻未應答,但他臉膚好燙,煨得她頸側一片熱紅。

她細喘了會兒,又澀聲苦笑。

「三爺那時說了,倘我決定要走,便不願再見……我原想,你要知道是我,肯定不痛快的,豈知你是故意為之……三爺這祥鬧,到底有什麼事?」

側挨著她的溫燙身軀突然又翻身壓在她上方。

他目光如炬,卻也生寒,不管他雙目盲不盲,眼神永遠矛盾得懾人。

「陸世——」朱紅的唇被她咬破,滲著血,有些觸目驚心。他字字清晰道︰「我問過那祥的話,並不表示我必須那樣做。」

她怔了怔。

他薄唇又動︰「我要你抉擇,你選了你寶貝師弟,結果是我拿自己作賭,然後賭輸了,如此而已。」他語調微透戾氣,腮畔暈紅未退。

「我就鬧,沒錯!我不這麼鬧,豈能得知你心里有多在意我、多痴迷于我?尾隨在你身後,見你因找不到我而放聲大哭,你不知我內心有多痛快、多想仰天大笑!」

她滿面通紅,又想重施故技掩了自個兒雙耳。

這「掩耳盜鈴」的臭招讓苗沃萌連連冷笑,一下子已拘住她的腕。

他湊近她耳畔吐息。

「我早說過,你我之間的帳還得慢慢算。把我得罪了還想全身而退,你當我是什麼?」

她將他當作什麼……又是那祥的質問。

陸世平心髒重重一跳,撞得胸骨都疼。

她小巧鼻頭紅紅的,眸底猶有霧氣,悶悶擠出話。

「藏琴軒里的那一晚,我以為……我們那樣……就、就算兩清了……」

「誰答應了?」他狠聲質問。

「我答應了嗎?」」

她抿唇不語了,反正他怎麼說都有理,怎麼做都是按著他的理。

號啕大哭過後又被他這祥胡鬧,她渾身薄汗,而湖面上的涼風還一波波往野草坡上吹,她身子冷一陣、熱一陣,早已暈頭轉向,此時絕非他的對手,還不如靜默以對。

然,她的驀然無語倒讓苗三爺有些心慌。

他忽地翻身坐起,側身對她,提氣于胸再沉沉吐出。

她微覺納悶,下一刻卻听他語調略僵道——

「……哪里兩清?那一晚,你抵給我,我也、也算抵給你,你我皆是頭一回,誰也沒虧著誰,誰也沒欠了誰。你之前欠下的想拿那一夜來還,怕是不能夠。」

听得這話,覷見他冒著可疑團紅的顴骨,陸世平頭更暈、心更亂了。

他這人……欸,他到底要跟她討什麼抵債?

***

落雨的湖,徐徐搖近的船只,像似她撩開烏篷細藤簾子與他打上照面後,與他就悄悄糾纏上。

原是藏在心里的秘密,連自個兒也瞞著,直到她一而再、再而三接近,冠冕堂皇以「回報恩義」為由,去到他身邊,驀然才知,她的秘密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一顆落地萌芽的種子,落在情竇當中,初開。

心海曾因他波濤洶涌,離開了,半隱居著,暗暗探問他的事,大縱不定的心好不容易沉靜下來,如今一見他,大浪又掀。今夜風奇大,秋末的蕭瑟氣味盡在風中。

她窗子投闔緊,咿啊一聲被吹開,也把她桌案上的一疊紙掃得亂揚。

自師妹霍淑年的病大好,身子也養得不錯之後,她曾與師弟、師妹說定,得閑時就盡量將師父所作的琴譜以及‘楚雲流派’的制琴圖冊畫寫出來。

‘幽篁館’的琴軒盡已燒毀,什麼也沒能留下,幸得他們三人對師父所收所作的琴譜大多熟記,倘有不足之處,還能去一趟‘樨香渡’請教師叔公。

至于制琴圖冊,則全交由她重新畫寫。

只是今晚……她半點心緒也無。

走去將窗闔上,再拾回散落的白紙,將一塊充當紙鎮的竹節壓在成疊紙上,心思又飄走了,飛啊飛,飛到白日時那片湖邊野草坡。

「三爺要什麼?」她問。

隨他撐坐起身,頭暈目眩的,眨了幾下眼才勉強定楮。

「……我還有什麼能給你?」

他沉默好半響才將臉轉正,清美俊顏如玉如石般淡定,橫布雙腮的暈紅到底沒那麼容易逼退,害她頭更暈。

「跟我回苗家。」他眉不動、眼不眨。

她愣住,仿佛沒听明白他的話,結果還有教她更傻眼的——

「你當初簽下三年約,我問過方總管,也瞧過那紙約,算算,離現下還有三個月才算期滿。」略沉時。他眉淡揉、眼徐眨,語氣多大度,道︰「這中間你怠忽職守八個月,我可以不予追究,工資照常算給你也無所謂,你回來將三個月做滿,咱們可再談新約……新約想怎麼談,你得空時可以多斟酌,反正……我不會虧待身邊的人。」

她瞪住他好一會兒。

最後,她沒理會他,忍著暈眩爬起,腳步踉蹌地走回自個兒的矮屋小院,頭不曾回。

他說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給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債不算兩清。

對彼此而言,他們都是對方的頭一遭……原還浸婬在某種說不出的蜜意里,誰知他後續會說出那祥的話?

再回苗家‘鳳寶莊’?再回他的‘鳳鳴北院’?再去當他的貼身婢子?

然後,再簽新的一紙約?

她被他弄得好糊涂,沒法子,只能先靜靜避開。

收了墨、洗過筆,將桌案整理過後,她吹熄燭火睡下,只是交睫翻來覆去,如何也沒成眠。

她驀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郁得難受,仿佛一團火竄著,燒出一坨糾結,讓她吐不出、咽不下。

兩足往地上胡蹭,蹭進繡鞋內,她有些不穩地起了身。

雙眸已然適應一室的幽暗,她隨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籬笆小院,腳下虛輕,如夜游的一抹芳魂。

不曉得要走往哪里,只是憑本能去走,然後淒風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縴影微頓,讓月光將影子寂寂打在往渡頭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听,側耳傾听,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洑洄’。

鼻間莫名嗆起一股酸熱,心音顫顫,沒料到他竟未離開。

她似受了某種驅使,挪動兩足循那琴音而去,沒多久已近渡頭,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泊岸的烏篷長舟。

那男子一貫的寬袍闊袖,盤膝坐在船梢頭,膝上橫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銀,瓖著他的發、他的身,還有他身後的那片湖光,亦在月華下皎皎。

她立住不動,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抬睫已瞧見她,指下琴音未斷,依舊隨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節拍,她听得入迷,他的喜、怒、哀、樂、愛、惡、欲,在這個月夜里一波波隨琴音深鑽她心房,震蕩那一小塊記憶——

你想把自己抵給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動欲是簡單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糾纏不清,你肯給,自個兒送上,我有什麼好推辭?

你說啊,這樣得利方便的事,我為何不要?你說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議,在在觸動她的心。

而最最惱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著了魔,只覺果身陷進情與欲的漩禍中,沉得更深更深,卻是甘願如此沉淪,背道失德亦無悔……

她與他,一個靜听佇立于邊上,一個鼓琴盤坐于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發一語卻宛若已千言萬語。

她是不爭氣了,听到後來竟是撐不住,心抖得厲害,身子亦隱隱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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