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上) 第16頁

他身為皇族人,有諸多皇兄皇弟,更有多到數不清的佷親晚輩,但就是孤獨一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

而她亦然,與他是如此這般相像。

這幾年養她、教她,與她一塊兒生活,像相依為命的兩個,所以不知不覺間才會令她進到內心深處,遇上她的事就無法淡定嗎?

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當如何?

若不堅決立好規矩,確實給她一些教訓,他往後日子怕要永無安寧,不知要為她費多少心神、白了多少頭發。

第5章(2)

「今夜你答應過本王什麼?」

「……留在岸上,不……不下水。」用眼角余光偷瞄的舉止是怯懦的表現,知道歸知道,絲雪霖還是怯懦瞄著。

師父給外人的感覺一向清冷孤高、難以親近,她卻覺他周身氣質暖得很……

然,此刻的師父不大暖,不但不暖,還凍得她呼吸吐納都快跟著凍結。

「隨本王來東海治軍之前,你又應承過什麼?」

進到這船艙,已覷見師父第五次伸手去按壓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師父頭很疼是嗎?因為她又鬧起?

想到稍早因那場慶功宴席,她還罵師父色令智昏,說他臭……欸,師父頭疼,她確實是罪魁禍首,但是……

但是……

「師父,我知道自己可以辦到,沒有逞強,那架小翼不及發出,漂走了,總不能……不能由著它漂遠,師父的火攻封鎖完成了,咱們斗鑒上的連弩齊發才能給敵軍最後一擊啊,我看得出來,師父要我去看,我能看出來,我……」語氣越說越急。

啪!一記不重不輕的拍擊聲響起。

南明烈單掌拍桌,短促一個音就讓跪地的小泵娘雙肩陡顫,眸底泛淚光。

「我問,隨本王來東海之前,你應承過本王什麼?」

「師父……」她抬起臉容,唇色異常慘淡。

「不肯答嗎?」見她固執抿唇,他沉聲又道︰「無妨,本王替你答。你承諾一切听我安排,要你待著,你就得老老實實的,若要你走,你也必須遵從,絕無二話。」略頓——

「本王那時亦說,你若毀諾,也無須再喊我師父,本王與你之間的情分算是到了頭,從此只當陌路——」

「師父!」她大聲喊出,眼淚順頰滾落,眸子眨都不眨,驚懼、懊惱、委屈、不敢置信、仿徨失措……種種心緒在那瞳底交迭翻涌。

這丫頭可憐模樣再搭上淚眼汪汪,南明烈冷冷繃著臉,內心卻大感吃不消。

他撇開臉,起身,闊袖一拂走出船艙。

要她答話,她還跟他強,一副自己並未做錯的態勢,簡直火上澆油。

眼不見心不亂,干脆把她丟在里頭晾一晾,看她能否自省。

被惹得頭都疼,不是兩邊額穴疼痛,而是額心陣陣刺熱,仿佛那抹火焰印記變成活物,熱度不住往額骨里灼入。

步出艙外受夜風一吹,心緒穩下,那灼痛感亦跟著緩和下來。

海面仍被無數大小火團,以及水軍們手中的火炬照得清楚能見,小翼和斗鑒來來回回救助落水的我方士兵,幾名將領見他立在船舷邊,紛紛上前稟報戰果與要務,並作請示。

南明烈問了問粗估的傷亡人數,待听取眾將領所稟之事,迅速下達幾個決策之後,他將後續的處理交由水軍副統領接手,隨即便令指揮船回航。

返回岸邊,原想把那惹人頭痛的丫頭繼續丟著不理,但他發現竟有不少士兵朝著指揮船的船艙張望,那引頸期待的樣子根本是想等著人出來、再沖上前好好表示一番,滿滿的欽服與好奇。

單人駕雙翼確實厲害。

千鈞一發間能堵上火攻封鎖的缺口,的確藝高人膽大。

然,要是那丫頭再如此受眾人追捧,豈不耀武揚威到翻了天去?

端出親王主帥的架子,橫掃幾眼終于將那些眼巴巴望著船艙的毛頭小子「趕」走。他拉開艙門踏進,一揚睫,稍緩下的火氣忽又騰高——

她竟還跪著!

姿勢跟半個時辰前他拂袖離開時一模一樣,就連他一開始特意擺在桌上的一迭干淨棉布,她也未取。

要在以往,她肯定抓著就用,豈會拖著滿身水氣動都不動?

被撈上來跪到現在,她頭發和衣衫僅濕濕的,已不滴水,但地上被她跪出的一小窪水還沒干……這是跟他杠上了嗎?南明烈越看越怒。

他大步走近,袍擺與靴子進到她低垂的眼界里。「絲雪霖!」

發絲凌亂的腦袋瓜緩緩抬高,絲雪霖突然吁出一口氣,跪姿一軟,改而跪坐在自己腿跟上。

她眨眨眼,沖著他笑——

「師父你叫我了,我還以為師父真不認我,把我當陌生人……」

南明烈微眯鳳目,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教訓她,神情卻驟然一變。

居高臨下去看,才見她跪出的那一圈水窪顏色不對,似混過暗紅。

他矮身蹲下,迅速撥開她的發,目光飛快在她身上梭巡,終于在她左腰側找到傷口,口子上插著一小片斷木,看著像是小翼船身的造材,木片未拔出,牢牢嵌在肉里,所以一開始出血並不嚴重。

然後她直挺挺使勁兒跪著,身軀一用力,血便越滲越多。

她一頭長發掩下,穿著是暗色衣衫,先前他又正在氣頭上,根本未去留意。

「咦?師父……」絲雪霖循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螓首歪了歪,像也不明白腰側怎麼了。「……我受傷了?

怎麼會?」

她真的不曉得自己受傷。

被炸飛、落水,再被撈起、叫進船艙里,她整個人從里到外繃得死緊。

知道師父發怒,很怕師父發怒,但師父終究發了大火。

她絞盡腦汁想滅火,全副心神都拿來對付師父了,只覺得不住發顫,腰側隱約有些刺疼,可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師父心堅如鐵,要跟她當陌路人的話都出口了,她哪來的力氣管自個兒……

突然意識到自己受傷,她身子不禁縮了縮,下意識欲把木片拔出。

手驀然被制住,她抬眼去看,師父臉色比先前更難看。

完蛋了完蛋了,師父的怒火愈燒愈旺,怎麼滅嘛?嗚……

她腰側那塊小翼的斷木是師父幫她取出的,師父手很穩,下手迅雷不及掩耳,只是止血時狠了點,用干淨棉布牢牢捆她的腰,一捆就好幾圈,捆到棉布上沒再見到滲血才罷手。

返回城內元帥府這一路上,師父棄馬乘車,一直將她抱在臂彎里。

絲雪霖深深覺得,這傷啊,實在傷得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讓師父都舍不得了,雖然師父仍一臉冷峻,但沒有不理她,阿彌陀佛……

她可以咬緊牙關、鼓起勇氣面對戰場上血腥且殘酷的真實面,可以為了完成師父的戰略布局,不惜扛起屠刀斬向敵軍……她今夜放出那架小翼,沖著敵人去,說真格的,她的手也已沾染鮮血,即便不是近身肉搏,她亦殺了人。

但她沒有驚懼,至少在那時,她沒有害怕。

然,當師父開始質問她,聲音清冷從容那樣好听,卻刮得她神魂都痛,她真的怕了,怕得不得了……

師父若不要她,她還有誰能依偎?還有誰?

此一時際,內室簾子被撩起——

「師父……」見男子踏進,她連忙要撐身坐起。

南明烈眉峰微蹙,小小一個面部動作便令她乖順,安分躺落。

他在榻邊撩袍坐下,伸手探她額溫。

「沒發燒的師父,我壯得跟牛似,灶房大娘煮的濃濃姜湯我全灌完,腰側傷口也裹了溫燙溫燙的金創藥膏,全身熱呼呼的,但絕對不是發燒,就算在海水里浸上三天三夜都不會有事,我唔……」又被瞪了,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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