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 第21頁

下車匆匆趕來的沉香,听得心口一痛。

三天。

短短三天,又要餓死多少人?

想起餓殍遍野的慘況,她才剛要抬手,想輕觸他的臂膀,為北地的百姓說情,卻听見他已經開口。

「三天太久,你帶所有騎兵過去,把雪橇運來。」

「主公,騎兵全部離開,要是有人乘機來攻擊……」

「那就給你一天一夜的時間。」他打斷韓良的疑慮,冷然睨著,微微揚起了嘴角。「還是你認為,我親自帶兵,連一天一夜都守不住?」

還想再爭辯的韓良,看著關靖堅毅的神情,知道多說無用,只能退讓。「就請主公再等一天一夜,韓良一定將雪橇運來。」

「去吧。」關靖擺了擺手。

韓良鞠躬,領命而去。

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沉香喉頭一緊,懸在半空的手,終于落了下去,輕輕的、輕輕的,擱到他的臂膀上。

必靖回頭低頭,瞧見了她,無語挑眉。

她仰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的帽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早遺落在雪地里,片片的雪花飛啊飛,白了他的眉、白了他的發。

只有那一雙,正凝睇著她的眼,還是那麼深邃烏黑。

她可以看見,他深藏在眼底,被隱匿得太好的疲憊痕跡,還有他眉角上,那道滲出熱血的傷。

「回車上休息吧。」不自覺的,她月兌口而出,小手已情不自禁,疼惜的撫上他眉角上的傷。「我替你上點藥。」她說。

這是第一回,她忘了該要用敬語;也是第一次,她真心誠意的想替他療傷。

不知為什麼,她知道,他知道了。

那雙凝望著她的黑瞳,微微發亮,亮得讓她心頭悸動。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

大軍在雪地里,扎營完畢時,天色已經黑了。

冬季的夜,來得早,且快。

無情的風雪,在營帳外吹拂著,油燈則在營帳中,散發著光芒。軍僕送來了,擺滿熱炭的銅爐,暖著帳里的空氣。

必靖沒讓軍僕待著,一如往常,只讓沉香留下。

她陪著他一同用了晚膳,等到軍僕撤下食物,四下無人時,他才讓她解下,他手上的手套。

肩角上的傷,早在剛受傷時,她在車駕上,就替他處理好了,但是,那時他還沒能來得及喝一口茶,就又有人來打擾。

韓良不在,需要他處理的事,就更多了。

他一一交代著、指揮著,那些部眾,扎營、布陣、守糧。

人們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她注意到,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動手。偶爾,他會忘記,不小心踫著了,就再度收手握拳,握得更緊。

即使不用去看,她都能猜出,他包在皮手套下的手,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先處理他的雙手。但是,他沒有給她機會,一直到現在,事情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在她的催促下,伸出雙手來。

沉香必須拿著剪子,就著燈火,慢慢剪開手套。因為,他指尖的血,早已干涸了,牢牢黏住了手套,光是用月兌的,根本取不下。

真正的情況,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糟。

那一雙手,因為白天時救人的行為,再次皮開肉綻。沒有了指甲的保護,他的十指,因此舊傷迸裂,還增添了新痕,幾乎能看見皮肉下的指骨。

即便她萬分小心的,用剪子剪開皮套,用溫熱的水,化去干掉的血水,但是要把他的手指,跟皮套分開,還是不得不弄疼了他。

當時,他一定很疼,疼得止不住手抖,所以才會緊握成拳頭,掩飾雙手的顫抖。他強撐著,一路撐到現在,不讓外人看見他的脆弱。

她不應該在乎,他疼不疼的。

但是,偏偏還是在乎。

每當他因為痛楚而屏息,每當他的肌肉,無法自主的因劇痛而緊縮,都會讓她心頭擰扭。

「為什麼?」

這三個字,泄漏出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問出口。

「什麼為什麼?」他問。

沉香略略遲疑著,抿著唇瓣不語,小心的替他的十指上藥,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他大可以不管的,不是嗎?

對殺人無數的他來說,壓死一個北國奴,算得上什麼呢?他犯得著,險些賠上雙手,也要上前去救人?

他垂著眼,凝望看著她,淡淡的回答︰「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她又問。

他點頭,嘴角微揚,似笑非笑。

「就這麼簡單。」

第9章(2)

她看著關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為什麼會出手相救?為什麼要為了北國的百姓,在雪地里來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南國鳳城里鑼鼓喧天,沒有半點節制,吃的吃,喝的喝,誰管得著,北國人正捱餓受凍?說不得,他們還會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笑著罵北國人活該呢!

可是,關靖卻在這里。在這片冰凍的大地上,為北國人運糧。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鳳城里那些奢華浪費,大肆慶祝的南國人一般,不管北地人們的死活。

餓死就餓死了,這些年來,他不也親手殺過許多北國人?

那是她親眼看到的、不敢忘記的、至今歷歷在目的啊!

當年,殺人無數的是他。

可是,如今卻也是眼前,這一個男人,在風雪中救人無數。

兩個多月以來,他寧可忍著疼、挨著痛,也不回鳳城,固執的就是要親自留在北地指揮,救災。

營帳里,一燈如豆,漾著暖暖的火光。

沉香轉開視線,不敢再直視著,他那雙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雙眼。她再次低下頭,以輕紗包扎著他的手。

那曾經好看優雅的十指,此時慘不忍睹,讓人望之畏怖。

心,無端扭絞著。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處為什麼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處為什麼痛,只能替他將受盡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輕紗包起。

榻邊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了。

她端著水盆,走到營帳的帳幕旁,交給在外頭守候的軍僕。當她再回頭時,就看見關靖坐在榻上,眉宇緊擰的,雙眼合著,正以掌揉著太陽穴。

他的頭,又疼了。

這個男人,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任何弱點,更不會讓旁人知道他的不適。可是,他在她面前,卻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她記不起來,只覺得一陣慌亂。

剎那之間,她不敢靠近他,而是轉過身去,整理紗布、收拾藥罐,延遲靠近榻邊的時間。

「沉香。」

忍著痛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的手微抖,差點將藥撒了。

「別弄了。」他說。

「我必須……」那隱含倦累的聲音,揪著她的心。她不敢回頭,怕心會更慌、更痛,也更軟。「我必須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輕喚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輕,好低,像是他正以溫柔的大手,撫上她的後頸。

她忍不住囚眸,看見他曲著膝,半臥在榻上,隔著燈火凝望著她,左手仍是撫著腦袋,但是雙眼已經睜開。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一雙深黑的眼眸,盡是疲憊。他朝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開口要求。

「過來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氣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溫柔、懇求她的撫慰。

她應該過去。如果,是兩個多月前的她,一定會立刻過去的,給他假意的柔順,哄騙他該要治療,然後她會在焚香里,不著痕跡的撒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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