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
他一愣。
原以為她又在開玩笑,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收起了笑容,深吸口氣,說。
「包括接管鳳凰樓。」
他愕然瞪著她,有些懷疑自己听到什麼,她躲了他好幾天,他相當確定就是為了這件事,可她現在卻要自投羅網?
「他是因為我,才會被抓的,我不能放著不管。」她告訴他,跟著微微傾身,俯視著他,措手撫著他的臉龐道︰「我會正式接管鳳凰樓,然後,屆時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他心頭一震。
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在她水靈的黑眸中,看見一抹黯然的情緒,但那神情一閃而逝,笑容又回到她俏麗的容顏上。
「別再瞪了,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這藥只是讓你暫時不能動,無法出聲,但你還能眨眼楮,同意的話就眨一下,不同意就眨兩下。」
他沒眨,他還是瞪著她。
可是,他不生氣了。
他听到她的提議,就不氣了,雖然還是瞪著她,但他的怒氣已經消失大半。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下一瞬,他眨了眼,一下。
她期盼著第二次眨眼,但他沒有。
他想走,她一直知道,可真的證實,還是讓她的心頭扭絞抽緊,隱隱作痛。
但她繼續把笑容掛在臉上,說︰「你身上迷藥的效果,只有一刻鐘左右,一會兒車停後,我會先進去,地圖在這里,上面注明了地牢的位置,我朋友叫里昂尼斯,金發碧眼,長得最漂亮的那個就是了。」
里昂尼斯?她的朋友是男的?
他還來不及思考,馬車已經停了。
她深吸口氣,認真的瞧著他道︰「我要放火,如果我來不及趕到地牢,你救了他就快出來,別在那里久留。」
放火?!
他頭皮發麻,那一瞬,知道她是認真的,她不會在這種時候開玩笑。
見她要走,他奮力舉起手,原先不听使喚的右手,終于動了。
他想抓住她,但只稍微抬起就無力的落下。
銀光吃驚的看著他,沒料到他已經能動,她知道他比一般人不容易迷昏,還特別下了三倍的藥量。
「別……別去……」他額冒青筋,黑瞳炯炯,吃力的開口︰「太……危險……」
這是關心嗎?
銀光瞅著他,知道那當然是關心,她是他必須照顧的人,他得先關心,才能照顧。輕輕的,她握住他的手,苦澀的輕笑著,「記得嗎?我已經長大,不再是個丫頭了,我可以照顧自己,我在他們的酒里下了藥。」
是的,她已經長大了。
他知道,也很清楚。
眼前他從小看到大的姑娘,早已月兌離了稚女敕的青澀,如出水芙蓉那般嬌艷美麗,她確實不再是個丫頭。
他知道她看著他,總是看著他。
他早就知道,所以這些年,不敢仔細看她,不敢留在這里,他費盡了心思一再遠離,只因就算她穿著男裝,說話粗俗,動作魯莽,他還是能看見那掩藏在其後的姑娘,能看見她真正的模樣。
凝望著那早在初始,就已佔據了他全副心神的女子,他黑眸微黯,喘了一口氣,不死心的再道。
「等我……藥退……」
「不行。其他舞姬已經到了,我得和她們一起,再遲就進不去了。」她俯視著他,烏睥水靈,粉唇輕啟︰「而且,我太了解你了,藥退之後你不會和我進去救人,你只會將我拖回去丟給爹,所以我才得先進去,讓你隨後跟來。」
「他對你很重要?」
他沒多想就已吐出這些字句,話出口,心微驚,喉莫名的緊。
她的眼兒微微睜大了些,像是沒料到他會問,然後她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不在的這幾年,是他在照顧我。」
胸中的心,收緊,再收緊。
她將他的手放下,收回了自己的手,用那雙美目瞅著他,開口告訴他。
「所以,是的,他對我很重要。」
他烏黑的瞳眸收縮著,心也是。
她收回視線,轉身下了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無法動彈的他。
知靜听見那些鶯鶯燕燕的說話聲,听見她和她們用波斯話說笑,有個姑娘在她耳邊竊竊私語,馬車夫掀開了車簾,把那些浸了油的繩全搬到了另一輛車上。
然後她們的車馬繼續前行,轉進了番坊的大門。
馬車的車輪轆轆的響著,輾壓過石板,然後在一座屋舍前停下。
他听著她們下了車,穿過門,走過院,跨入了那絲竹管弦齊響,浪聲笑語喧嘩不停的酒樓里。
第4章(1)
懊死!
他奮力呼吸著,運著氣,和那該死的迷藥對抗,大量的汗水從他每一個毛孔中滲冒出來,浸濕了他的衣。
動啊!
他在心底咒罵,試圖再次移動雙手,控制自己的身體。
動啊!
他一試再試,直到他如願翻過了身,抖著手,狼狽的撐起了自己,但還是只能跪在車里喘氣。
汗水如雨,他可以聞到那迷藥的味道,他應該要等,等她說的一刻鐘過去,但他不敢冒險,城里有妖物,他知道,因為他看過。
這座城太大,而且一年比一年變得更大,人們從五湖四海而來,在此聚集交易,人潮、市集與房舍,早在好幾年前就失去了控制,滿出了城牆,往外擴散,店鋪取代了農田,交易的喧囂替換了蟲鳴鳥語。
那些妖,混雜在人群里,和人住在一起。
除了他之外,沒人注意。
但他視而不見,因為他不想多管閑事,他不想多惹麻煩,他不想被注意。
可如今,她身陷其中,還是最危險的那一區,那些住在番坊里的胡人,多數都不是壞人,可有些是,其中有好幾個,散發出非人的氣息,而他們此刻大部分都在那間玲瓏閣里。
他總是閃避著他們,掩藏自己的氣息,直到現在。
他吸氣入丹田,再次運氣,再次嘗試逼退藥物,將那每一滴,都從血管毛孔里逼出。
大汗汪洋,他覺得自己像是整個人浸在水里。
他緊咬著牙關,繼續听著她的聲音,不敢漏掉一絲一毫,害怕她會在他來得及之前,遇上那些非人的妖物。
他听著她的動靜,听著她周遭響起樂音,然後,他嗅聞到那危險的東西。
那個非人的,披著人皮的,妖怪。
那妖靠近了她,和她說話,對她伸出了手。
一瞬間,胸口的心因恐懼大力跳動著,他差點失去控制,利牙伸長戳刺著他的唇肉,堅硬的指甲深深嵌入車板之中。
他的背弓起,肩骨寞出,幾要掙破了皮,他能感覺血液快速奔流,身體像要被撕裂。
痛苦的咆哮,幾乎要逸出唇齒。
不!
他必須,他得維持自己,他必須是風知靜,必須是!
至少,還得是人形——
他喘氣、再喘氣,壓抑著那幾近失控的狂暴。
終于,他控制住了那野蠻的沖動,取回了自己的控制權,而最後一絲藥性,也已全部排除體外,不再殘存。
下一瞬,他扯下墨黑的車簾,蒙著自己的頭臉,只露出發亮的眼,沖進迷離的黑夜里。
***
琵琶琤琤,胡笙幽幽,箏弦震動,共鳴一曲。
夏的夜,風微熱。
侍女們,端上了一盤又一盤墊著冰塊的甜品與冷飲。
芙蓉紗帳輕輕,隨風飛揚,帳後廳里,舞姬們如花般盛開,她們整齊畫一的跟著樂音的節拍,抬著手,扭著腰,挑逗著,輕笑著,吸引人們的視線。
她們是花,她們是風,她們是雨,即便只是眼角眉梢、縴縴玉指,也透著萬種風情。
驀地,一個音符之後,眾樂齊停,隨著那輕快的樂音止息,舞姬們也在同時做了最後一次旋轉,全數趴倒在地。
掌聲響起,但舞姬們沒有退開,依然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