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她的眼楮,烏黑迷濛,幽幽的映著自己,映著那個被人喚作風知靜的男人。
不自覺,他屏住了氣息,只感覺到她溫熱的手指撫上了他粗獷的臉龐。
他應該要抽回手,他應該要拉開她的手,但她是那船溫暖,她攀著他的頸項,呼吸著他的呼吸,然後輕輕的以唇瓣觸踫他的唇瓣,那麼熱、那麼軟,瑟瑟顫抖如風中落葉般。
心,驀然狂跳。
他想逃,卻動不了,當他也如此渴望,該如何抗拒她這般珍惜的觸踫、大膽又怯弱的誘惑?
烏黑的瞳眸盈上了一層水光,卻遮不住渴望與不安,那無言的凝視,淺淺的呼吸,都教他顫抖。
她還沒醒,沒有真的醒,她尚在夢中。
當她這般凝視著他,他不自覺張開了嘴,將她的氣息納進嘴里,但那只增加了誘惑。
夜,那般迷離。
她,只在寸許。
這不對,他想著,他應該退開,可她像是察覺了他的想法,那秋水般的瞳眸,蒙上了一層深切的疼。
而那,揪緊了心,讓他再也無法思考。
第5章(1)
第一次出現癥狀時,他六歲。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癲癇發作,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在換牙。
只是,他和一般六歲孩童不一樣。
他的牙根長、很尖、很利。
那一夜,舊的牙齒月兌落,新牙從牙齦中伸長出來,就像狗,更像廟宇中的修羅夜叉,他嚇得臉色發白,卻在高熱中,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利牙已經不見,只有普通的白牙,整齊的長在嘴里。
他以為是夢,可當他模著自己平整的牙,卻也知道一般人的牙,不會在一夜之間長齊換好。
他感到有些害怕,不敢告訴別人,整整有好幾個月,都不太開口說話,怕人們發現他太快長好的牙。
可後來,他再沒有發過燒,也不曾癲癇發作,他的牙也從未變得尖利如爪。
只是夢吧。
只是那一日高燒不退的幻覺罷了。
時日久了,他這般想著,然後逐漸將其淡忘。
他繼續在鳳凰樓念書習武,為那位老愛黏著他的丫頭收拾善後,幫她蓋被,替她梳頭,喂她吃飯;他不懂為什麼有人吃飯可以拖拉一兩個時辰,他總是很餓,就算吃飽,也很容易就餓了。
但有飯吃已經很好,他陪夫人上街時,見過路邊乞討的流民乞丐,如果不是老爺夫人,他清楚自己會是其中的一個。
雖然人前被稱為少爺,他知道自己不是老爺親生的,可銀光是,雖然偶爾覺得她很煩,但他答應過老爺會照顧她。
所以他照顧著她,在老爺舊瘓復發時,陪著她睡覺,遮住她的耳,不讓她听見那如獸般的低吟痛嚎,不讓她靠近那高高在上的樓房,不讓她有機會看見夫人隱忍的淚光。
他哄著她睡覺,教她穿衣梳發,教她習字念書,在老爺復原時,牽著她小小的手,一起去和她爹娘用膳。
除了老爺偶發的舊瘓之外,日子算是安穩的,他甚至開始習慣那體溫過高的小丫頭在炎炎夏日,即便已汗流浹背,依然死都要爬來他床上,和他擠在一起睡覺。
十歲那年,高燒突然再次襲來。
好熱。
熱死了。
他的嘴好痛,頭好痛,身體好痛,全身上下,都像是快要迸裂開來一般。
黑暗之中,他痛得看不清事物,小小的身軀只能蜷縮成一團,只覺得自己像是火燒一般。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一開始,他只是有些發燒,他從來沒有生病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但他知道什麼是生病,他听過也見過府里的佣人染到風寒,著涼發燒,但不知道原來會這麼痛苦。
他原以為,睡一覺就沒事了,夫人讓大夫替他抓了藥,還親自熬了藥給他,看著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經感覺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溫柔、好冰涼,像吸走了高熱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況急轉直下,他搖搖晃晃下了床,卻連站都站不住。
他感覺到嘴內的牙在蠢動,感覺到黑暗中的景物,都變得過分清晰。
當他看向牆邊穿衣的銅鏡,只看見他的眼在黑夜中發光,還變了色。
鏡里的那雙眼,不再黑如子夜,只泛著詭異凶惡的金光。
他被嚇了一跳,驚慌退後,一陣劇痛卻驀然從骨頭傳來,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痙攣、抽搐著。
恍惚中,他聞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樣的味道沖入鼻頭,讓他欲嘔。
鎊種不同的聲音,沖耳入頭,他本來耳力就好,但他不曾听過那麼細微、那麼吵嚷的聲音。
遠處酒樓里斗酒的喧嘩,窗外的蟲鳴,風吹草動的聲音,說話聲、腳步聲、潮浪聲,甚至是呼吸——
好吵、好吵。
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好清楚、好大聲,他閉上眼,捂住了耳,卻遮不住聲音,屏住了呼吸,卻還是聞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惡心——
阿靜。
熟悉的叫喚響起,就在床頭。
阿靜。
他不想理她,他沒空理那個愛黏人的小麻煩,他沒空安慰她、照顧她、伺候她的需要,他只覺得全身如火在焚,疼痛滿布身體的每一寸,他想要對她咆哮,叫她滾遠一點,別理他、別來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聲音,都別再吵了——
驀地,一雙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靜,你怎麼了?很吵嗎?是不是很吵?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稚女敕的語音,穿透了吵雜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听見,她的聲音,听見了從她掌心中,傳來血液的流動聲,和節奏規律的心跳,摒棄了其他紛陳的雜響。
「你還好嗎?我去找爹、找娘來看你。」
這一句,讓他猛地睜開眼,伸手緊抓住那轉身想離開的小女娃。
「別說、別說……」他驚慌的啞聲,要求道︰「別和其他人說……」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來好害怕,她不喜歡他這樣,也不喜歡他會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遲疑著。
「一下……等一下就會好了……」他喘著氣,忍痛擠出字句。
見他如此堅持,小小的銀光眨巴著大眼,半晌後,她點著腦袋,用力承諾︰「好,我不說,我不會說的。」
「也不準……」他滿臉是汗,怒瞪著她,顫聲說︰「和老爺夫人說……」
「好,我不和爹娘說。」她點頭同意,認真的道︰「阿靜不讓我說,我就不說。」
「你發誓。」他瞳眸收縮,逼著她起誓。
她舉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樣,指天畫地的道︰「我發誓,絕不說,絕對不和第二個人說。」
她還那麼小,說的話,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听?
可他別無其他辦法,疼痛和雜響,再次襲來,紛擾著、喧嘩著,那些惡臭再次入鼻,讓他惡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淚水幾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將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動聲,隆隆作響,輕緩刷過,規律的心跳,怦怦包圍著他。
再一次的,其他聲音退到遠方,它們還在,但變小聲了。
他松懈的喘了口氣,原以為惡臭又會入鼻,可嗅聞到的,卻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還在,但卻被她的味道遮住了,變得能夠忍受。
驚訝又遲疑的,他睜開了眼,卻看見她不知何時,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烏黑的大眼,張得好大好大直盯著他。
「這樣好一點了嗎?」她張開小嘴,追問︰「有好一點嗎?」
他怔怔的望著她,無法回答,只有心緊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