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淚(上) 第17頁

「阿靜平常幫我這樣捂著,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說。

他呆瞪著眼前的小女娃,只見她認真的看著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銀光會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幫你捂著,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頭,縮緊、再縮緊,緊到發疼。

他覺得她很吵,覺得她好吵。

曾經,是這樣想的。

她剛出生時,總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餓了也哭,拉了也哭,不開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覺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著,一直忍著,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斷的說著話。

別害怕,不要害怕……

阿靜、阿靜、阿靜……別害怕……

餅分清晰的視線在不覺中,因微熱的濕變得模糊起來,她認真的小臉,卻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覺得她吵了,她叨絮的聲音,宛若天籟。

斑燒與劇痛依然不停,可這一切,都不再難以忍耐,變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來來回回,浸濕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顧著他。

她只要有空,就會將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著了,也不曾將小手松開。

他听著她的心跳,听著她血流的聲響,嗅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過了那恐怖的一夜。

當天大亮,他已將那小小的身軀,珍惜的緊緊擁入了懷。

他會保護她,他會照顧她,不是為了報恩,不是為了吃飯。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著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還能听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回響。

別怕、別怕……

***

銀光從睡夢中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

這兒不是鳳凰樓,不是四海航運,她不在爹的書房,也不在娘的酒坊,這個地方很小很小,不寬敞……

惺忪的,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然後發現這里有熟悉的味道。

阿靜。

她將輕薄的被褥湊到鼻間,深呼吸。

欸,是阿靜。

揪抓著涼被,她放松的蜷在床上,跟著忽然翻身,原以為會看見他,但當然,他不在,就像過去的那些年一樣。

他長大後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麼毒蛇猛獸似的。

嘆了口氣,她翻回身來,在床上攤平。

清風徐徐而來,她可以听見遠處有水聲蕩漾。

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曉得,除了鳳凰樓里的居所,他在外頭有處地方,他需要一個能夠獨處,無人打擾的地方。

這兒,有他的感覺,簡單的家具,實用的茶壺,全都沒有丁點雕飾,一點也不浮夸奢華,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著頭,從地上的光影,瞧到牆上的窗花。

那圓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覺走到它面前,伸手撫模上頭的圖樣。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紋,是她最喜歡的窗花圖樣。

這種窗花,很常見,不代表什麼,不會是因為她,她不該為此懷抱希望,卻還是感覺心揪了起來。

窗欞外,楊柳青青,在黑瓦白牆上飄蕩。

這麼小。

她將額面擱在窗花上,閉上了眼。

這麼小。

不用多看,她已將方才觸目所及的一切記在心里,這兒有結實的牆,厚重的瓦,但只要兩步,就能到窗邊,三步,就能走到門外。

他不告訴她,她也不曾多問,她知道,他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她原以為會大一些的。

他有錢,她早在三年前,就自作主張調了他的薪餉,而除了這里,他壓根沒有什麼花費。

可這里,這麼小。

她張開眼,赤著腳來到門邊,將門推開。

門外的院落,沒有比屋里大多少,除了這間主屋,就只有一處西廂,和一間廚房。

對別人來說,也許已經夠大了,可她知道,這不夠,對他不夠。

旁的人,可以出門,可是他不行,他只有這個地方。

她看過里昂的模樣,另一個模樣,這個院子,只容他來回轉身,踱個幾步,就得回頭。

他被困在這個地方。

這就和把他關在籠子里沒什麼兩樣。

剎那間,胸緊喉縮。

風來,揚起了發,撩起了裙角。

她低下頭,注意到自己身上過度的舞衣已經被換下,過大的素白單衣,扎扎實實的被綁在她身上。

這是他的衣,不是她的。

還未及細想,忽然間,前門傳來聲響,她抬起頭,看見他從前門照壁後繞了出來,雙手上各自拎著一只包袱、一只竹籃。

瞧見了她,他沒太大的反應,像是早知道她在這里,他走上前來,把包袱交給她。

「我和青姨打過招呼了,這是你之前留在她家的衣裳,把它換上,有人問,就說昨夜你和她聊晚了,住在她那兒。」

「青姨昨晚出城了。」她接過包袱,告訴他。「她說她要去查看新船的狀況。」

「所以你不在城里。」他繞過她,走進屋里,把竹籃放桌上,打開,拿出幾樣清粥小菜。「她晚點進城會繞過來接你。」

「里昂呢?」

「在西廂。」

她轉身要走,他卻開口叫住了她。

「先把你的衣換上。」

她回首,瞅著那個走過她身邊,跨過門檻的男人。

他的味道那般鮮明,縈繞在鼻端,她看著他在門外轉身,握住了門板,將門帶上,唇微抿,眼低垂。

為了某種不明所以的原因,他從進門後就不曾正眼看著她。

成年後,他總也是這樣,那並不奇怪,可不知怎地,今兒個總覺得那感覺特別明顯,他連瞄都沒有瞄她一眼。

木門密密實實的合上了,留給她隱密的空間。

她費了一點功夫解開了綁得太緊的腰帶,雖然這件衣很大,但腰帶真的太緊,那個結,不好拆解……

忽地,她僵住。

瞪著那被她解開的衣帶,霎時間,知道她的衣是他換的,也只有他,會將她扎得像顆粽子一樣。

然後,她記起昨夜那場綺麗的夢。

炙熱的眼,火燙的唇……

腰帶從手中滑落,她不可置信的撫著唇瓣,心跳飛快,耳內雷鳴陣陣。

那是夢。

他不可能這麼做的,他從來沒有,他只當她是個麻煩,是妹妹——

她閉上眼,看見他,近在眼前。

烏黑的眸深似海,映著她的眼。

她可以感覺他黝黑熱燙的皮膚貼著她的,感覺到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在她心上躍動。

她可以嘗到,他的味道,就在舌尖。

驀地,睜開眼。

那是幻覺,她褪下那件充滿他味道的單衣,換上自己的衣裳,一邊努力告訴自己,但心頭依然狂跳不止。

幻覺從來不曾那麼真。

她記得他的大手插入她的發中,將她緊擁,強壯的身軀,緊貼著她的。她記得他的喘息,記得他起初萬般溫柔繼而強勢佔有的唇舌,她記得和他肌膚相貼廝磨的感覺,她還以為自己會就此燃燒起來。

她記得他在她嘴里的味道,記得那沙啞的聲音,記得他粗糙的手指,撫過她未著片縷的身。

可她不記得後來,沒有之後。

她抖著手,穿好了衣裳,將長發從衣內撈出,垂在身後。

斗室,只有窗花,漏著光。

或許,還是夢。

她轉過身,看著幾乎是近在眼前的門。

這兒這麼小、這麼小,他為何還在這?為何將屋置在這?城外有更寬。的空地,遠一點,但寬一些,不必住得這麼啦。

她就給里昂置了一間屋,比這大上許多倍。

這太瘋狂了,這個念頭太瘋狂,他從來不曾這麼做,他不會,不可能,他一直一直在離開,一季一季又一季,一年一年再一年——

別這麼做,不要再妄想了,別做出會後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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