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一口氣講了十分鐘!
听得頭昏眼花的她,抱了一大袋四百多塊的柳丁芭樂和西瓜,乖乖回車上繼續開,一直開,開開開——
然後她就來到這里。
「……」
好吧!現在沮喪也無濟于事。放眼望去,都是彎彎曲曲的產業道路。路的左邊是一整片陡峭的山壁,路的右側,是一整片更險惡的斷崖。她都已經開了三個多小時了,再開下去都要玉山登頂了——這是說如果她知道玉山在哪里的話。
陸絲用力吹開飄落的發絲,拿起隨身包包決定先往回走。
「半個小時前經過的那個岔路好像有個路標,說不定附近有什麼山產店,回去看看吧!」
每當事情不如意時,她便會開始喃喃自語。心理學說,這是因為自已發出的聲音可以帶來熟悉和信任感,心理上便會覺得不那麼孤單。
甭單。像是她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似的!
從小到大,她最熟悉的感覺,就是孤單。
「陸絲,哪個天才會在七月天的正午,穿著三吋高跟鞋在南投山區健行?」
答案是︰一個沒事把自己搞到快崩潰的天才!
她,從小就是人家口中的「天才」!
她指的不是那種比其他同學成績好一點的小聰明,而是貨真價實的天才。
當同齡的小朋友還在玩家家酒時,十二歲的她已經跳級讀完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十三歲半已經讀完高中。她醫學院畢業那年才剛滿二十歲而已——這還是因為指導教授不讓她跳級。
從小到大,她過關斬將,念書如吃飯一樣容易,十五歲那年甚至有媒體采訪她。
一個學生所能得到的矚目,她都提早得到了。
可是父母親卻看出了她的不快樂。
因為陸絲從小到大沒有過朋友。
其實,想想這也是很正常的,當你是個精力旺盛的十六歲高中生,你會對班上那個十三歲的小表頭感興趣嗎?比起其他正值發育期的如花少女,月經才剛來的她干扁得就像一根木柴。
後來上了醫學院,她的存在對其他同學就像一記耳光。他們每個人那麼努力才能擠進這道窄門,而她呢?才幾歲而已就輕輕松松踏進來了。她的存在簡直是為了提醒其他同學他們有多平凡!
于是,同學們從來不吝惜讓她知道,她只是個格格不入的怪胎。而如果別人對她不好,自尊心超強的她就越努力在功課上把他們打敗。
這顯然不是一個改善同儕關系的方式,到了醫學院的後幾年,陸絲變得越來越閉塞。平時除了念書之外,幾乎足不出戶,任何同齡女孩應有的社交生活她統統沒有,家里也從來不會有同學打電話來找她出去看電影。
當她開始跟想像出來的朋友說話時,她的父母終于發現不行了!再這樣下去,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天才女兒。
既然在台灣不快樂,那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好了。
于是醫學院一畢業,父母就幫她申請到南加大的醫學院繼續攻讀,他們也陪她一起來美國。
丙然,全新的環境里雖然也沒有朋友,起碼不會再有人用那種看「天才兒童」的異樣眼光,繼續看她。
陸絲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她是南加大的醫學博士,加州地區醫院的外科醫生,並且參與好幾項受人矚目的醫學研究。她的精神狀況好轉一些,也漸漸學會武裝自己,不要太輕易受傷。
但是,天才就是天才,她優異的課業表現迅速引起恩師努特博士的注意。她一畢業,努特教授便將她安插在自己擔任副院長的加州地區醫院,擔任臨床醫生,同時加入他的醫學研究小組。
此後陸絲一路平步青雲,不是在門診就是在實驗室里,每天設法把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的,不讓自己想到她的生活有多麼孤獨。
這些年來,她不斷催眠自己︰她的事業成功,她廣受敬重,她是獨一無二的,她很快樂!她一定要快樂!她不能不快樂!
直到上個月,她在巡房的途中昏倒,她終于明白,豈只不快樂而已,她根本是堪堪與過勞死擦身而過。
「親愛的,你才二十六歲而已,人生還這麼漫長。」努特教授憂心地拍拍她的手。「給你自己放個假吧!沒有什麼工作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陸絲當然不願意。她怎麼能休息?她的研究怎麼辦?她的病人怎麼辦?所有依靠她的人怎麼辦?她的人生就是活在這些成就和榮耀里。少了這些人對她的依賴,她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教授強迫她先休息三天。
三天後,陸絲自己回醫院提出留職停薪的請求。
讓她回心轉意的,是張世明的死訊。
張世明是個馬來西亞華僑,和她一樣,也是個不世出的絕頂天才。他十三歲那年就考上麻省理工學院,成為MIT有史來最年輕的學生,十五歲那年進入康乃爾大學攻讀博上學位。
但是,隨著年紀越大,巨大的工作壓力、同儕排擠效應、以及「天才」這個名號所帶來的異樣眼光,終于漸漸摧毀了他。
他的性格越來越退縮孤僻,最後終于承受不了壓力,情緒崩潰,被父親接回馬來西亞。
三十一歲那年,這位名噪一時的天才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
陸絲看著這些報導,仿彿看到自己的人生寫照。
對環境不適應。過高的自尊心。極度壓力。精神缺乏寄托。沒有朋友。和家人疏離。缺乏安全感。孤僻冷漠……這都是在說她啊!
她最近一次打電話給父母是什麼時候?
她最近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是什麼時候?
最近一次約她出去吃飯的朋友是誰?
這真的是她要的生活嗎?
她嚇到了。她真的嚇到了。她害怕五年後人們在報紙上看到的是另一個天才的殯落,只是名字換成了「陸絲」!
她不要這樣結束她的一生!
「我先給你一個月的長假,你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延長你的假期。」一直視她如女兒的老教授拍拍她的肩膀,放手讓她去飛。
突然之間,陸絲很想回到那個孕育她的海島——台灣。
一切的起始都在這里,她在這里是如此的不快樂,她突然感覺,只有回來面對這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她才能浴火重生。
事實證明,尋根之旅顯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的,看看她現在落得什麼處境!
陸絲停下來,靠著路邊的石墩拚命喘氣。
「陸絲,你在唬誰?你真的以為你可以沒有水,在日正當中的時候走上幾十公里?」
她引以為傲的女敕肌已經變成火紅色,米白色的真絲襯衫和寬管長褲淒慘無比地黏在她的身上,讓她完全飄逸美麗不起來。
「水,我要水……」流在山溝里的水看起來突然可口無比。
普嚕嚕嚕——一輛藍色小貨卡優哉游哉地晃過來。陸絲大喜,跳起來對它用力揮手。「哈!炳!」
車子慢慢晃到她旁邊停下來,車窗搖下,一個六十多歲的黝黑駕駛沖著她呵呵地笑。
「小姐,你一個人要去哪里?」
「謝天謝地,我的車子在前面拋錨了……」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路邊那台白白的玩具車是你的?那種車開我們這種山路不適合啦!」這位阿伯看起來好和善。
「我現在知道了。」她沮喪地垂下頭。「請問你可不可以載我到有人煙的地方,我想借個電話,找人來拖我的車。」
「好啊,沒問題,上來吧。」阿伯爽快地答應。
一爬上車,從冷氣孔吹出來的涼風幾乎讓她落淚,陸絲發誓,她再也不敢把生命中的小事視為理所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