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郁華當然听出她的本意了,但總不能跟她解釋說這只是一場夢,她又何必跟夢中人計較呢?更何況以她此刻的心態,真不覺得剛才那兩人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更過分一百倍、一千倍的,她在席家都听到耳朵長繭了,這種實話根本傷不到她,只會讓她自省而已,她還想感謝她們呢。
「彩環家和車夫張樹家的事,你知道多少?」她忽然開口問。
彩袖不由自主的震顫了一下,不知道小姐問這事想做什麼,該不會是想趕盡殺絕吧?她有些擔憂驚怕,卻又不得不老實回話。「奴婢對彩環家的事知道的比較多,張家的事只听說過一些。」
「說說看。」
「彩環的爹是個木匠,彩環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母親在生弟弟時過世,家里還有一個長年臥病在床的女乃女乃。李叔——也就是彩環她爹的木工手藝不錯,可惜在彩環八歲的時候上山尋找木料時傷了腿,生意銳減,養家活口變得極為困難,身為長女的彩環這才會賣身為奴,替家里省一份吃食,多添一份收入。」
「少了彩環的月俸,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是不是就真的變得過不去了?」蘭郁華出聲問道。
彩袖沉默了一下才低聲答道︰「彩環有兩個妹妹,她們跟奴婢說︰姊姊能做的事,她們也能做。」
也就是賣身為奴了。這個答案出現在蘭郁華心中,讓她一顆心頓時整個沉甸甸的,她以前從來就不曾關心過彩環,根本不知道這些。
人啊,只有在經歷過苦楚,才會設身處地,才懂得將心比心。
「張家的情況呢?」她又問。
「听說車夫張樹從小是孤兒,被糧行的張掌櫃收養,後來被推薦到咱們府上當車夫,他家里只有個媳婦和兩個娃,一個四歲,一個剛滿周歲。他那媳婦也算能干,听說現在每天都帶著兩個娃到附近的飯館廚房里做些雜事以換取母子三人的溫飽。」彩袖說到這里略微停頓了一下,才又低聲接續道︰「只是听說那飯館大廚好像對張樹媳婦有什麼想法,外頭已有些不好時傳言。」
蘭郁華愈听心情愈沉重,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感覺自己罪孽深重。
她年少時的任性妄為到底害了多少無辜的人,明明犯錯的人是她,受苦受罪的卻是一群無辜的人。她現今會有這種下場真的不冤,真的是罪有應得。
「彩袖,你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幫助他們,讓他們接受我的歉意與幫助嗎?」她輕聲問道。
「啊?」彩袖頓時被嚇傻了,一時間根本無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
「我想幫助他們,想贖罪,彩袖你替我想想辦法。」蘭郁華轉頭看著自己的大丫鬟,表情認真的說道。即使她明知道這是一場夢,她也想做點什麼讓自己能夠心安一些。
「小姐,您還好吧?有沒有哪兒覺得不舒服的,奴婢扶您回庭芳院休息可好?」彩袖小心翼翼的問道,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的。小姐若是在她陪同時出了什麼狀況,例如精神失常,她就算有十條小命也不夠賠啊。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蘭郁華說。
彩袖即使心急如焚,還是命令自己冷靜的先給小姐一個滿意的答案,將小姐安撫下來才行。
她說︰「不管是李家還是張家,他們最缺的就是銀兩,小姐若要幫助他們可以給他們一筆錢,或是安排一份差事給他們,讓他們能夠擁有穩定的收入支撐生活。小姐若擔心他們不願接受小姐的好意,只需要暗地里做這事,別讓他們發覺就行了。」
蘭郁華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丫鬟和自己有同樣的想法,但想了下又覺得沒什麼好驚訝的,畢竟這是在她夢中,丫鬟會說出她所希望的想法與答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好,就這麼辦吧。」她點頭道。「這件事就由你來負責,銀兩從我這里支出,差事讓趙管事安排,就說是我說的。」趙管事是蘭府的總管,雖是听命于爹娘,但也不會拒絕幫她這個小姐一個小忙。
「奴婢遵命。奴婢先扶小姐回庭芳院休息,這就去辦這件事。」彩袖認真的應道。
「好。」蘭郁華點頭道。
彩袖頓時松了一口氣。總之先將小姐完好如初的送回庭芳院,先過了這關再說。至于小姐那些顯得有些異常的反應,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實稟報給夫人知道了。
這就是他們身為奴婢、奴才的命啊,無時無刻都不得不小翼翼的,就怕會行差踏送錯掉了小命。
第2章(2)
睜開眼楮,眼前依舊是杏白色的床帳,蘭郁華依舊身處在她未出嫁前的閨房里,而這已是她入夢後的第六天,過了整整五天五夜後的第六天,而過去的五天中,她所遇見大大小小的人事物,沒有一件感覺是虛幻的,每一件感覺都是那麼的真實,記憶也是那麼的清清楚楚,一點都不模糊。
這真的是一場夢嗎?蘭郁華開始感覺到懷疑。
可是如果這不是一場夢,那又是什麼?是真實嗎?如果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那麼她過去所經歷嫁人、生子那漫長的十數年又是什麼?難道那一切才是夢嗎?一場惡夢。
躺在床上,蘭郁華呆若木雞的看著眼前杏白色的床帳,腦袋有些迷茫,有些紊亂。
她回想著入夢前的事,感覺仍是那麼的歷歷在目,痛徹心扉。那一切怎麼可能會是夢呢?
她的親生兒子不親她也就罷了,竟然還當她是眼中釘肉中刺,希望她去死,明明知道她是被那些姨娘們聯合陷害的,卻寧願幫那些姨娘們撒謊也不願幫她說句公道話,甚至連她病危時心心念念的想見他一面還得三催四請,好不容易將他盼來了,得到的卻是他冷漠無情又不耐煩的一句話。
他說︰「你怎麼還沒死?」
她當場便嘔了一口血,只見眉頭輕蹙的兒子臉上沒有一絲關心或擔心,有的只是嫌惡。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娘?」她痛心疾首,嗄啞的問已經年滿七歲的兒子。七歲已經不小了,不可能不懂事,她是他的親娘啊。
「你不知廉恥的讓爹和席家蒙羞,也讓我蒙羞。」兒子說,不管是語氣還是眼神都對她充滿了恨意。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你祖母嗎?」她慘笑的問道,感覺又有一股血腥的熱流沖至喉間,讓她勉強咽下才沒嘔出來。
「祖母和爹都這麼說。」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希望娘死嗎?」她問。
「你死了表姨就可以做我娘了。我要表姨做我娘,不要你做我娘。」
一股又凶又猛的熱流從喉嚨底部沖了上來,她來不及阻止,只能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但血依然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把他帶走,帶下去。」她搗著嘴,揮著手對身邊的丫鬟說,然後用著最後一絲力氣目不轉楮的看著讓她過去忍辱負重也想活下去的兒子,她唯一的希望逐漸的遠離她,直到再也看不見後,她閉上眼楮,整個人倏然被黑暗吞沒。
在她進入這個夢境之前,她隱約還有一點意識,記得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話,感覺有人將她扶起,灌了她幾次又苦又澀的藥,所以在她睜開眼看見過去時,她才會本能的以為自己在作夢。
但是現在認真回想起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已經死了,畢竟那時的她原本就已病入膏肓,再加上嘔血與失去求生意志,死亡似乎是她唯一歸宿。
身死魂滅,本應該是這樣才對,但是她的魂魄卻不知為何回到她十四歲這一年,回到最令她悔不當初的那段時間,讓她有機會再重新活過一次,會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