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這些話,傅文絕沉默了一下。
繼續跟佃農們打租,是在他心智回到十二歲時做的決定。復原之後,他因為和秀敏之故,也沒再提及開茶樓之事,不過不提,不表示他沒想過。
以傅家現有的資產,他大可不必賣地求現,只是傅家資產是傅家的,他成功便罷,不成功,賠上的是傅家所有人的資產,茶樓賠本雖不至于讓傅家家財散盡,只是他做每件事都求清楚干淨,不希望到時因為金錢問題鬧得家門不寧。
地是他的,將來茶樓賠了,也是他的損失,與傅家無關,可現在,租約重訂,佃農們也都下了重本播種耕耘,他說要止約賣地,恐怕又會引起不滿,最重要的是,和秀敏第一個不饒他。
「大少爺,光憑那一點收成,我頂多能讓弟妹三餐溫飽,卻沒能力送他們上私塾讀書識字,若他們不識字,一輩子只能種田做苦力,翻不了身……」莊四維殷切期盼著。「大少爺,如果你還有開茶樓的夢想跟計劃,請一定要給我機會,給我弟妹一個機會。」說著,他突然屈膝一跪。
暗文絕見狀,先是一愣,然後神情平靜的拉起他。「我會仔細思考這件事的。」
莊四維噙著淚,用力的點點頭。
之後,巡完田地,傅文絕未直接返回傅府,而是到城中他原先屬意的那塊地繞了繞。
這一塊月復地閑置已久,是他兩年前買下作為茶樓預定地的,因為不夠寬廣,他一直希望把周圍的幾家鋪子一同買下,可價錢方面卻始終談不攏。
「大少爺,你還想著要蓋茶樓嗎?」管事問道。
他點點頭。「總是做著收租的工作,太沒樂趣了,而且我開茶樓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改善那些佃農的生活。你剛才也听見那孩子說的話了。」傅文絕的眼底閃過一抹沉郁。「那些佃農的孩子因為家里沒有能力讓他們去私塾讀書識字,只能繼續當佃農,莊四維聰明又有想法,卻苦無沒有可以讓他翻身的機會,若是開了茶樓,我讓那些願意學習的孩子到茶樓來從學徒做起,供他們吃住,休息時候還能請夫子來教他們讀書識字,他們有了一技在身,將來不管去了哪里都能立足。」
避事听完,驚訝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大少爺,怎麼從來沒听你說過?」
「很多事,我心里自有打算。」
他不是個心里有什麼話都會說出來的人,他一向深沉,也已經習慣這樣做人做事,但就是因為這樣,不只外人,連自家人都可能誤解他。
「咱們跟佃農的租約剛打,現在恐怕……」
「這事拖過一年又一年,只會讓許多佃農的處境雪上加霜。」
「就怕他們不能理解大少爺的用心。」管事憂心著過往的事又再重演。
「也許我該跟他們談談。」傅文絕沉默了一下,直視著管事,才又緩緩地道︰「你安排一下吧,把他們請到傅府來也好,我親自去拜訪他們也行。」
避事頷首。「我知道了。」
暗文絕神情凝肅的看著眼前的月復地,心里想著的是和秀敏,要是她知道他又打算賣地,不知道是什激烈的反應。
他最該也最難說服的人,就是她吧?想到這兒,他不禁長長一嘆。
第9章(1)
和秀敏剛烤了全新口味的餅,迫不及待的拿到書齋給傅文絕品嘗。
他吃了一片,一臉滿足地笑道︰「好吃,這是沒吃過的口味。」
她坐到他身邊,藏不住得意。「我在面團里和了我家里種的豆子,口味很特殊吧?」
「確實。」
「我爹可是個厲害的農夫,能種出最棒的谷物、蔬果及豆類。」她續道︰「我娘略懂藥理,也種了不少藥草,當然,那也是因為傅家的土地肥沃。」
因為土地肥沃才能種出好的谷物蔬果,那沒了土地呢?看她一臉粲笑,傅文絕實在不知如何開口提及賣地求現之事。
「大少爺,你知道大家都很感激你嗎?」和秀敏笑視著他。「你重擬租約,又減少上繳成數,大家都說你是活菩薩呢。」
他不語,神情越加凝肅。
「怎麼了?」她發現他今天有點怪怪的,像是有什麼心事。「大少爺今天似乎心事重重,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傅文絕嘴上雖這麼說,眉眼之間卻泄露了他的苦惱及煩憂,他想了想,反正早說晚說都是要說,不如趁這個機會和她說清楚。「我今天巡視田地時,遇見了莊四維。」
和秀敏一听,急問︰「他又找你麻煩嗎?」
「不是。」他蹙眉苦笑。「他只是希望這期的租金可以延繳。」
她有些不安的睇著他。「那你……」
「我當然答應了,還給了他五兩銀子。」他說。
和秀敏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回答,不禁頓了下。「咦?」
「他說他娘自年後就一直生病,還拖著病體下田,所以我給了他五兩銀子,讓他帶他娘去看病。」
她的唇角不自覺往上揚,然後用一種激賞又崇拜的眼神緊瞅著他。「大少爺,你真是個好人。」
「少灌我迷湯。」傅文絕沒好氣的斜瞥了她一眼。
「是真的。」她衷心地道,「你真是個好心人,雖然外表看起來很冷淡,心卻是熱的。」
在她心里,他是個心熱的好人嗎?若他告訴她,他想賣地開設茶樓,她還會那麼認為嗎?
和秀敏看見他眼底的愁思,好奇地又問︰「這是好事,為什麼你看起來還是很不開心?是舍不得那五兩銀子嗎?」說完,她調皮的咧嘴一笑。
暗文絕伸出手指,輕推了下她的額頭,唇角帶著一抹笑,但旋即又消失。
「到底怎麼了?」她稍稍斂起笑意。
他嘆了口氣,才幽幽地道︰「今天我跟莊四維聊了一下,原來他們家一家六口,能下田干農活的只有他、他娘跟一個十二歲的弟弟,可他娘多病,弟弟又小,擔子幾乎都落在他肩上。」
提起莊四維,和秀敏也感到不舍。「四維那孩子真的懂事得讓人心疼,他爹在莊大娘懷最小的女兒時就過世了,他從此兄代父職,扛起家中重擔。他很聰明,以前也曾到我家跟我娘學寫字識字,可惜後來農忙,便中斷了。」
「是嗎?」傅文絕知道金玉良的父親是秀才,因此她是少見會識字的女子,和秀敏及其弟妹都識字,也是由她娘親一手教導。「今天,他問了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他問我還開不開茶樓。」說完,傅文絕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她的表情。
和秀敏只是愣了一下,沒有太大的反應。
「他說如果我還開茶樓,他想到茶樓來學習,來干活,他想多攢點錢給他弟妹讀書識字,讓他們能有機會追求不一樣的人生。」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他那激動的神情及眼底的淚水,讓我突然覺得自己有種……使命感。」
聞言,她心頭一撼。「大少爺的意思是……」
「我想幫助他們,這次,我追尋的不是我自己的夢想,而是他們的夢想。」
和秀敏听著,頓覺情緒沸騰,她驚訝的看著他,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沒有半點虛假。
「莊四維是個有想法的年輕人,如果給他機會,他定能出人頭地。」傅文絕握住她的手,目光一凝。「我想給他,還有其它像他一樣的人機會,但是我需要把我的地賣了才能……」
他話未說完,她已經掙開他的手,她不是生氣,只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響應他。他的出發點是良善的,想要造福眾人,可是她爹跟許多叔叔伯伯們都靠著那些田地生活……「可是,你才剛跟我爹他們打了新的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