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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當「松濤居」的公子主子返回居落,听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听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嘆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听進他說的話。
周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里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只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听不到主子發話,遂抬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嘆。「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嘆,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斗斗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里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模模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仿佛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托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月兌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仿佛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干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里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鮑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鮑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仿佛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年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小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跋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只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早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是更早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踫觸,周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听「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盡避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