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兄请讲。”
得了他回应,胡悠往椅子里重重一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懒懒道:“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小烟花制作灵感的由来?”
“自然记得。”
胡悠深深一叹:“难怪我第一眼见你就觉着顺眼,如今看来分明是同类相吸。”
他语气微微正经:“当时,我要讨好的那个女孩子算是我这些年最上心的一个,我一度以为我这辈子就得栽她身上。可惜呢,老天偏不顺我的意,它就巴不得我寡一辈子。”
话到此处,他微微垂落目光,沉默片刻才低缓续道:“那女孩子心里早就有人,当时为难我要天上烟花,也不过是想委婉拒绝我。而最终……她家里出了事情,家里寻思要把她卖出去抵钱,不顾她意愿,硬是做好了一切安排。”
“此一事事出突然,待我接到消息赶过去,要横插一脚时才得知,那女孩子有骨气,不堪受辱,竟在半路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被其后紧跟的车队踩踏致死。”
易晗峥眼神微微一变,却没说一句话。
胡悠也没管他,自言自语道:“那会儿呢,我去她坟前坐了一晚上,就着月光灌了几坛子酒,点了上百只手持小烟花。总想着我若能争点气,早些讨她欢心就好了。”
“可也没办法,人没了就是没了,你消沉能有什么用处?还不若看开一点,对你好,对别人也好。”
“……”
“就算不论这个,你现在出去,去外边瞅瞅!瞅回来再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你难道真打算闷在浔渊宫里、等咎通那混蛋找上门来?别傻了,你有预推,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怎就不能转转你的脑瓜子,赶紧把咎通他娘的算计死?!”胡悠像是恨其不争,抬手狠狠拍过他。
易晗峥被他拍得晃了晃身形,抿了抿唇,沙哑开口道:“大人说过要我给他报仇……”
“哎对€€€€”胡悠伸出一指,虚虚朝他点了点,说教道,“就该是这样!人不可能、也不可以一直萎靡不振,你得循着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念想,一点一点站直了。”
静默须臾,易晗峥才道:“其实我都知道的,可我就是……”
“……就是很想他啊。”他嗓音颤抖,抬手覆在眼前。他哑着声线呢喃,声调却是柔和的,就仿若……他每个字眼里都迂回着没有尽头的念与想。
是的,很想他……怎会有人叫他仅想想名字都会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曾经都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喜欢季鸣霄。
他控制不住地想他。
他静下来想的是他,与人说话没两句,不知缘由会想到他。就算于无知无觉中睡着了,梦里回寰的身影还是他€€€€可那梦里,最终总是无一例外的结局。只要他抬手相触,一切就统统碎裂成星星点点的冰蓝晶粒,叫他什么都触不到、寻不得。
只道是大梦一场,怅然若失。而当每每午夜梦回,醒来便是泪湿枕巾,必定一夜无眠。
他心情沉郁,那时总会心想,可能他越稀罕什么就越留不住什么的。十岁时,他求个完满的家,结果易家内部变得乱七八糟,甚至叫他只想远远逃离。二十岁时,他求个心爱之人,可心爱之人与他还未见温存多时,竟就……生死两茫茫……而现今,他求一个圆满的梦,竟是也不能了。
然而,既是梦,那无论是好是坏,总归要醒的€€€€他本就不该为此沉沦亦或埋怨。
或者说,他必须得醒。
胡悠默不作声在旁边坐了一会,方听身旁人微哑了声嗓道:“劳烦胡兄特意赶往浔州城。”
胡悠轻笑一声:“你我之间,哪里生疏到谈劳烦二字?”
他没等来回应,瞥了眼身旁心绪似是毫无波澜的易晗峥,又道:“跟你说个秘密啊。我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瞒着耿叔没告诉他呢。否则,要叫他知道我胆儿肥着在外头乱跑,心里定是急得发慌。”
易晗峥强强牵了牵嘴角:“可惜各州域间传送阵彼此受距离限制,不好连通,否则胡兄来回能方便不少。”
胡悠啧出一声,道:“说到这个我就头疼。等咎通的事儿过了,我一定出笔巨款,首先在宁州那边多弄两个传送阵!哦对了,到时候探星楼楼主的面子可得借我用用啊。”
“自然。”
“啊还有,我这次过来琢磨好了时间,若是咎通下次还打浔州城,凭我的速度,估计能赶过来掺和一脚。”
易晗峥摇头:“下次打哪真不好说,当务之急还是去寻咎通等魔修的藏匿点。”
“不错,宁州那边,严正凯已经着人开始查了。”
“嗯,严正凯临到大事还是可以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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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澜峰上,一群弟子整齐排着队列。
“今日仍按昨日的队伍分配,切记叮嘱队内弟子,万不可独身迎敌。以及,务必要按时……”
连日以来,苏岁祺操劳大小事宜无数,由于季鸣霄不在,他现在的压力相当之大。这份压力的主要来源,无疑是各方面调度与总体战力。
浔州唯有浔渊宫一个顶流修者势力,可现在,浔渊宫的宫主之位却无人能当。作为副宫主的方馨予身为神兽食梦貘,虽是修为卓然,却偏向辅助。因此,宫主的职责只能暂由苏岁祺代劳,待一切事了,方能走正规程序重选宫主。
待一众弟子纷纷领命离去,他这才趁着周遭无人,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大师兄。”
正当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轻轻一声呼唤,这声音应该是……
苏岁祺当即转首看过,视线甫一聚焦,眸中流露惊喜:“晗峥?”
这些日子,苏岁祺从未见易晗峥出门。可那日他能察觉出,易晗峥对季鸣霄逝世一事受到的影响似是格外大,于是他就贴心地没多问。而现在,易晗峥竟主动跑来找他,大抵意味着易晗峥已从消极状态中渐渐走出。
易晗峥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这几日大师兄操劳不少,多的我也不说,免得浪费大师兄时间。此次过来是想问问大师兄,方姐姐近几日都亲自排查了哪些州域和城区?”
见他这般单刀直入,苏岁祺心里更是放心不少,毫不拐弯抹角,跟他详细说道了方馨予那边的安排。由于咎通如今的目的地不定,浔州不再是首要戒严之地,方馨予不再仅留于浔州境内。
易晗峥听完后思忖道:“如此,方姐姐其实并未走出太远。”
“不错,”苏岁祺应声道,“副宫主身份不好对外公开,本身又不长于攻伐手段,出行多要依靠宫内弟子庇护。因此,目前几日都是在浔州及浔州周边巡查。”
易晗峥道:“换言之,浔州境内与周边城区并未发现咎通藏身处。”
“是如此,”苏岁祺道,“咎通上次先行离开,本就有着寻地方新筑巢穴的打算。我个人认为,他这次不会选在宁州周边。”
“暂时不好确定。就如同先前,我们也未曾料想,他竟在伏魔塔地底躲着……怕只怕咎通此次不会采取上次那种藏匿手段。”易晗峥转而问,“宁州那边,隐苍门的搜查进度如何?”
苏岁祺回道:“由于有了探索方向,隐苍门此次专门分了几支搜查队伍,目前尚未探出结果。当然,其他州域也是如此。”
易晗峥想了想,道:“保险起见,我亲自往宁州与浔州外的地方走一趟。可惜八成走不多远,晚点我和方姐姐说一声……”他似是想起什么,继而问,“方姐姐晚点可会回来?”
“副宫主昨日未归,今日应会随同轮值小队一起回来。”
“嗯……”
€€€€
从浔州离去后,易晗峥首选的去处是彤州。
正如他先前与苏岁祺所说,咎通此次未必还会在地底凿取空洞,以供藏身。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为确保自己不会于沉眠中无声无息被正道修者袭杀,咎通必定会与其他上古魔修待在一处。因此,要想找到咎通,第一步必定是先寻找其余魔修的所在地。
说来……关于咎通还有一事。刚从平城回归那会,他与方馨予的问话其实包含了试探的意味。对此,方馨予给予他肯定的答复€€€€季鸣霄确实是早先就受天地青睐,欲要招为神明。
他也是前两天才将其中的关节慢慢理清。既然季鸣霄确实是天地暂时选出的神明,那么,只要季鸣霄的修行达到一定程度,必然会被天地降下灾劫€€€€可这又涉及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时间。
季鸣霄本身天赋异禀,但再如何,他也只是近几个月内刚刚突破渡劫大圆满。根据常理,以及古书对于天劫的描述,距离天地降下灾劫还差了不少时候。可怪就怪在,这天劫它确确切切的就是降下来了。
原因到底是什么?
易晗峥之前有仔细思考过,最终他认为,大抵是咎通与季鸣霄相战,致使季鸣霄落入将死境地,天地惜才,不愿坐视不管,故而先行降下灾劫作为考验。倘若季鸣霄能经受住考验,那便是生。反之,若是他经受不过去,则与被咎通杀死无什么区别。
尽管此一猜测听上去相当荒唐而离奇,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就是什么都敢想,哪怕这一切显得太过不可思议,他仍然觉得,提前降下的灾劫就是最好解释。
如此,顺着这些丝线一条条理下来,毫无疑问是咎通提前引发了这场天劫。
不过……现今想再多也是无用,当务之急还是将沉睡中的咎通找出来,再次集结大陆战力与其相搏。而这次,没有与咎通实力较为相近的修者与其牵制,必将造成极大数量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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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里,凉风习习吹过,刮得飘游的浮云时不时就要挡住皎白的月。偏偏今日云彩很多,显得入夜的浔渊峰颇为黑暗。
易晗峥黄昏时就从彤州赶回来了,不出所料的是,未能寻得咎通等一众魔修的藏匿点。
那会儿,他晃晃悠悠地行去熟悉的门前,欲要抬手轻叩,临要落下,却又蓦地滞住了动作。就那么一个瞬间他反应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近乎于惊慌失措,他急急从浔渊宫溜了出去。
他独自去崖边静坐,耳畔唯有天瀑水流湍急。失神良久他突而回神,勾着脑袋左右望了一圈子。
独他一个,还很冷。
……浔渊峰以前有这么冷清么?
他内心填满了疑惑,莫名有些受不住这气氛。最后他手忙脚乱地从崖边起身,要往浔渊宫里回,中途一个动作不稳,险些跌去水潭里。
待稳住身形,他自嘲地想,自己大概是过昏了头。
他一个人静静在季鸣霄屋内待了许久,从金红日暮待到星月缀空。
中途他不可控地觉出迷蒙困意,趁神志尚还清醒,他觉得他确实需要一场大梦,待梦醒,或许屋内已然点上柔暖灯火,他从桌案昂首,还能笑着和身旁人说,方才他坠入一场离奇又恐怖的噩梦。
然而,当他揉开惺忪睡眼,屋内仍是死气沉沉的黑暗,在秋夜里泛着幽幽冷意,钻心透骨。
他兀自愣神半天,眼前逐渐陷入一片模糊。匆忙间他抬手去揉,就有细细弯流顺着手指向下滑去,恰如他的悲,他的哀,平息不去,试图翻搅就激起千层浪,慢慢波及整个心海,再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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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淑媛端过装了热水的小盆,转首朝门外唤:“晴儿莫要再玩了,趁水还热着,快过来把手洗洗。”
董梦晴应了一声,听话地放下手里小玩意,要往屋内走。正要转身,却见不远处似是有人过来。她昂了昂脑袋,正巧那人走上近前与她点了点头。
她弯眼一笑,小声问:“晗峥哥哥怎么来了呀?”
易晗峥往屋内看了眼,见董淑媛持着手巾站在原地,似在纠结如何与他开口。
他便先一步问道:“方姐姐可是回来了?”
“找我吗?”往里的房间传来一声应答,“晗峥若有事,进来说也无妨。”
易晗峥应了声,向屋里走去。
这里的大致位置,他早在随方馨予修行暗灵根的过程中熟知。不多久后,他来到方馨予房内,静如深潭的眼中似含有几分决断。
“方姐姐,”他沉声道,“我有事想问你。”
方馨予只看他一眼,就觉出他整个人的气质阴沉内敛不少,高挑的身影唯有落寞。
……在她的印象里,易晗峥本该一身少年意气的。
可她又能说些什么?终究是只能在内心轻叹了口气,她便开口道:“凡是我知道的,自会予你解答。”
“关于暗灵根的修行,方姐姐最初就和我说得一清二楚。可我现在仍想再问一次,暗灵根的修行……是否当真无法兼顾?”易晗峥话音沉沉,问得直截了当,绝对不是临时准备的措辞。
“你……”方馨予惊疑不定地问,“你这是想做什么?”
易晗峥面上表情不变,有条不紊解释道:“于预推一道,我修行已久,自该有越来越多的了解与感发。”
“……比如?”
易晗峥道:“首先,预推的本质同样是暗灵根的侵蚀,只不过,预推侵蚀的是事物内里之核,从领悟方面较为抽象。也是因此,预推入门极难,若想走辅助一道,全看自身是否能领悟那层与天地间的茫茫关系。”
方馨予认了:“是这样没错。”
易晗峥接着道:“若顺着思考,其次特别的便是暗灵根的侵蚀。关于侵蚀,其本源即是一个平衡点,往预推走,则侵蚀本源输出减小,往攻伐走,则侵蚀本源输出调高。”
“因此我认为,暗灵根的修行,完全可以后期转型。”话末,他斩钉截铁地定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