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恒伸手将跪着的他拉起,重新按回椅子上,“你要做的事情有些危险,暂时想不出来条件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想,此事不急。”
解缙若有所思:“不急?”
沈明恒对他眨了眨眼:“先生,我有更稳妥的法子。在此之前,你觉得我们对外放出殷郡守身亡的消息会不会更好?最好编一个惨点的死法。”
解缙明白他的意思,“让殷齐更好地取信赵昌?但将军,我得提醒你,你的名声已经很差劲了。”
沈明恒无所谓:“我只在乎民心不失,至于那些在权贵、高官、上位者之间流传的名声,都随他们去吧。”
主角的计策确实不错,既然有机会,他也想试试。
*
遥远的皇城里,苏兰致突然觉得身后有股寒意,他拢了拢衣裳。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抢了他的什么东西。
苏兰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转身回屋,终于下定决心,给赵琛写了第一封回信。
第9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1)
殷仁济一家搬出了地牢, 解缙替他们找了个适合他们一家三口住的小院。
郡守府经过历代岷城之主的修缮,是这城中最好的建筑,解缙自然是要给沈明恒的。
就算沈明恒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在军营, 好东西也都得给他留着, 解缙如是想。
虽然换了一个住处,但殷仁济的生活没有被亏待,平时一日三餐都有专人负责,平时甚至可以出门透风,只是会有人跟着而已。
如果说唯一还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是他不被允许与从前的好友联系。
€€€€解缙着人给他送了一张纸条, 写着“殷仁济狱中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尸身弃于野, 经野狗啃噬殆尽。”
殷仁济于是明白,他若是还想活着, “殷仁济”便必须死去。
这并不难, 他曾贵为一城郡守,但也多得是没见过他的居民,即使曾远远见过他一眼, 最多也以为他与“殷仁济”有些相像而已。
只要他不主动试图做些什么, 他可以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好好活着。
就是“殷仁济”的死法太普通了, 让沈明恒颇觉无趣。
解缙捏着腕上的佛珠,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佛珠是两天前刚在街边小摊上买的,这是他最近染上的习惯。
没办法,要是手上没什么东西捏着, 他怕他迟早要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打沈明恒一顿。
项邺忧心忡忡:“殷仁济毕竟行动自由,要是他趁我们的人不注意, 往外传了消息,岂非功亏一篑?”
“他不会。”解缙意有所指地看了殷齐一眼,“他儿子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赌的。”
殷齐疑惑:“我吗?”
在沈明恒的纠正下,他终于不再一口一个“下奴”。
而或许是与这群人相处的氛围太过轻松,饶是他不住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也不知觉卸下了许多防备。
殷齐有时会在夜里惊醒,满头大汗地思索他怎么就如此轻易认定沈明恒是个好人。
难道就因为听说那人以身作则领了十鞭?难道就因为那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难道就因为那套“无必死之罪”的批判标准?
还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请他吃了一顿饭,之后也对他维护有加?
……越想越觉得沈明恒是普天之下彻头彻尾第一大好人了。
殷齐想,如果是灭门血仇前,他先一步遇见了这几个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和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他现在好像也没什么血仇?他一家人好好活着来着。
殷齐迟疑地摇了摇头:“父亲应该不会顾惜我。”
在殷仁济的心里,忠君要高于一切。
“他不敢赌。”解缙言之凿凿。
一死了之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叫人恐惧的是死亡逼近的过程,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若是能成功、能兴复大梁也就罢了,但梁朝已经腐朽到骨子里,而他完全处于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他不敢想象殷齐会遭受什么。
准确地说,殷仁济已经不敢去想为了让他们活着从地牢里搬出来,殷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人皆有不忍之心,何况那是他心爱的孩子。
有些决定做一次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再做不出第二次了。
项邺好奇,“军师,我怎么感觉你突然变得很会把控人心?”
解缙之前想用殷仁济来钳制殷齐,现在又用殷齐来掌控殷仁济,而他什么筹码都不用出,就做成了这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解缙总说自己对战场的把控比不上沈绪,他最擅长的是民生治理,其次才是谋略,但项邺这么一看,觉得当年的军师实在太谦虚了。
解缙轻哼一声,“这不是算计,是心照不宣的君子盟约。”
他说完看向殷齐,问道:“真不打算与他们见一面?你去盛京,即使顺利,也得很久之后才能回来了。”
因着殷齐的反对,解缙没有安排他们一家人见面。
殷齐倒是能从监视的下人口中得知家人的近况,但殷仁济至今不知殷齐的处境。
殷齐想了想,仍是拒绝:“不了,回来再见吧。”
假如他回不来,那就让他父亲惦记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就当做打他那一巴掌的代价。
……他尽量活着回来。
在一旁写信的沈明恒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写字的笔,他转过头,认真道:“殷齐,你若认我这个将军,我命令你,无论如何以保命为先,该求援就求援,我会让解先生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他想了想,补充道:“假使遇到突发意外,你来不及通知我们,可以去找苏兰致,就说是我说的,他帮你一回,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苏兰致,大梁最后一个状元,出身寒门,三岁能诗,援笔成章。因其姿容出众,文采斐然,深受皇帝喜爱。只是近些年来皇帝沉迷寻仙问道,宦官把持朝政,他在官场上多受排挤。”
“也就偶尔被召见替皇帝写些敬奉上天神明的锦绣文章,除此外没太大实权,皇帝喜爱他的才华,又讨厌他自诩忠直的性子,故而始终不得重用。”
解缙啧啧称奇:“将军与他很熟吗?”
解缙总能怪异地知道很多消息,上溯对方祖上三代,都能如数家珍。
沈明恒一度怀疑,只要解缙想,甚至能连对方一年前的今天吃了什么菜都能打听出来。
“不熟,但他是个聪明人。”沈明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聪明人应该清楚,我的一个人情有多值钱。”
解缙默默将这个名字加到心里的“预备同僚”名单。
“是,我记下了。”殷齐点头应承,心中一片温热。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做好了遭受一切屈辱的心理准备,他曾以为他走的是条悬在刀尖上的险路,每一步都得踏着淋漓的鲜血。
他确信他将度过很长一段生不如死的生活,幸好,全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他到底没回应沈明恒的前半句话,没在这时承认“将军”这个称呼。
殷齐毕竟是从小学着忠君思想长大,自他三岁识字起,走过了十七个春秋,这份信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认可沈明恒的为人,却还没做好从心底里背叛大梁的打算。
他当然也可以做戏,左右不过动动嘴两个字而已,可他不想对沈明恒说谎。
长真抱着几件黑色长袍进来,配套的还有几个面具,“公子,按照您吩咐的做好了,请您过目。”
如今民间对服饰颜色的使用没有太严格的限制,除了明黄色为皇室专用外,只要有钱,想要五彩斑斓的绸缎做衣服都可以。
解缙看着面具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成立一支负责监察的队伍,名曰‘照夜’,这是专门的服饰。”沈明恒拿起一块面具扣到脸上,笑道:“换上衣服,和我出去走走?”
解缙的目光从诧异变得意味深长。
他熟读史书,自然听说过诸如锦衣卫、绣衣使者、不良人、六扇门、东西厂之类的存在。
解缙倒不抵触,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只是有些感慨,十五岁的沈明恒有着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的志气与胆气。
如今这人所有的地盘不过一个岷城,居然已经开始用治理皇朝的标准去对待了。
解缙欣慰极了,觉得辅佐沈明恒要比辅佐他父亲省心得多,差点便要同意,一想之下觉得不对,震声道:“你又要出去?军医让你静养!”
沈明恒缩了缩脖子,“军医说伤口结痂了,走走没关系的。”
他眼神飘忽,小声道:“三日前约好了今天见面的,先生总不能让我变成无信无义之人。”
解缙黑着脸:“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说不过沈明恒,干脆眼不见心静。
沈明恒见好就收,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殷齐的纠结态度,神情自若,“殷齐,一起?”
项邺不服气:“小将军,属下呢?”
“军医说你要静养。”
“可是……”
“项叔,”沈明恒正色:“之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得快点好起来。”
“啊?”项邺迟疑片刻,看着沈明恒不容更改的目光,泄气应“是”。
*
苗所江召集了帐下所有谋士。
他拿出一封书信,压抑着火气甩到桌子上:“你们说,沈明恒这是什么意思?”
谋士们面面相觑,疑惑地拆开信纸。
这信上的内容不长,很快便从在场的谋士手中转了一圈,“这……”
虽说用词十分礼貌,文采也不错,信中还化用了不少典故,辞藻华丽,读起来平仄押韵,朗朗上口。
但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你有本事过来打我啊。
极其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