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老师并不站在怀亚特的身边,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不敢对班上的问题学生吼叫,也不敢管制他们,只能挑软柿子捏。
怀亚特就是被他选中的软柿子。
只有在面对怀亚特时,他才会中气十足地大声吼叫,他故意用中学生无法处理的难题刁难他。
如果怀亚特回答不出来,他就会用板擦砸他的头,大声吼叫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干脆回家去再也别来学校。
但是怀亚特很努力,他尝试着解出晦涩的方程,迎来的却依旧只有老师的斥骂:“你以为你解出这些题就会显得非常聪明?你的意思是教室里的所有人除了你都是蠢货咯?”
满是夏日盎然色彩的学校生机勃勃,年轻的男男女女从怀亚特的身旁路过,大声地交谈着、欢笑着。
唯独怀亚特像是褪去了色彩,他衣服上褐色的污渍仿佛正在缓慢地蚕食着他的躯壳,他佝偻着背,像是一只蜗牛一样缓慢地行走着。
他努力过,也尝试过,但无法融入群体就是无法融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他再怎么用衣服遮掩,也无法阻碍他身上的疮口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加速腐朽,糜烂、散发出恶心的腥臭气味。
不,也许他知道。
怀亚特的回忆伴随着他缓慢的脚步,缓缓展现在观众眼前。曾经的他也与同学们打成一片,被老师夸奖。直到他拒绝了加入“朋友”的队列,拒绝加入嘲笑新来的转校生的队伍,他在他们向他挥以拳脚的时候阻止了他们。
所以他反而成为了饱受欺凌的对象,就连曾经他帮助过的那名转校生,也加入了加害者的队伍。
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扣到他的身上,他在他们口中变成了告密者、因为“德裔”的身份变成了纳粹的后代,就连呼吸,都仿佛变成了一种错误。
怀亚特站在树下,凝视着脚下的水泥步道,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浑身都很痛,伤口愈合又带来古怪的痒意,他强忍着不用手去抓挠伤口,以免再次抓破伤口,将血液糊在白色的衣服上。
有个学生发现了一只被困在楼上的猫,很快,许多学生围在了楼下,对着屋顶指指点点。有人喊来了老师,有人则搬来了梯子。一个大胆的男孩一手夹着纸箱,一手攀着梯子,他爬到房顶,将装着火腿片的纸箱放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希望能以此将那只找不到下楼方式,不敢下楼的猫引进纸箱内。
怀亚特被他们的喧闹吸引,在远处停下了脚步,他看着他们的举动,清澈的眼眸中透露出些许疑惑和迷茫。昏黄的暖光倾洒在那群充满着朝气与希望的高中生身上,却将漆黑的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伊莱娜很难在黑暗的光线中分辨他脸上的究竟是困惑还是麻木,她只觉得这时的他应该很痛苦。
哪怕是一只猫,一只什么都没有做的猫都能得到善待。
可他,怀亚特是活生生的人。
远处的孩子们之间爆发出一阵喧闹声,他们成功将猫救了下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甚至刚刚斥责过怀亚特的老师,都站在他们中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他们都是脸上带着狰狞笑意的恶魔,是迎合恶意将自己卷进漩涡的禽兽,是披着伪善外衣的恶鬼。
那些救下猫的孩子,在落日的余晖散去以后,摇身一变,褪下外衣。他们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口中却说出最恶毒的话语:
“我们看到你了,Mother fucker,我们把莉莉救下来的时候,你就在附近。”
他们甚至为一只猫取了名字,却不会称呼同学的名字。
“报纸上说,罪犯总是会回到犯罪现场,远远地欣赏他们的杰作。”
“是你吧?你就是那个把猫放到屋顶上的混蛋,你这个恶魔。”
第119章 《失乐园》下
银幕上的金发男孩看起来孱弱无助, 浅淡的蓝色瞳仁仿佛盛不下任何色彩的空洞。
他明明与利亚姆共用着同一张脸,看起来却截然不同。
奥斯蒙德心不在焉地用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怀亚特是个敏感又孤独的少年, 就像海上一座远离陆地的孤舟。而利亚姆,他...他睡得正香。
这不是巧合。
从《多格板箱》到《Plan B》, 再到《失乐园》。利亚姆€€海恩斯要么就是没有看,要么就是光明正大地在放映厅睡觉。
不仅如此,奥斯蒙德歪着头回忆着,拍摄期间, 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剧组附近影院放映当天或者前一天拍摄的毛片,利亚姆也从未观看过。
也许他看过?但看的总是别人出场的镜头。印象中,利亚姆似乎从没有看过他自己出演的镜头。
演员不看自己表演的内容,倒也算不上一件怪事,圈内很多演员都有这个毛病。只不过, 对于演员来说, 以客观态度反复观看自己的作品,不断反思自己的表演才能进步。
拒绝观看自己出演的电影终究是个糟糕的习惯。更何况利亚姆的态度明显与那些起码会装装样子的演员完全不同, 哪有人会在首映礼上闭上双眼倒头就睡?
但是腹诽归腹诽, 奥斯蒙德再次侧过头看向了自己身旁闭着眼睛养精蓄锐的利亚姆,还是没有伸手推醒他。
甚至, 他残存的同情心让他不忍心看到利亚姆的颈椎时刻处于紧绷状态,不得不支撑着自己沉重的头颅昏昏欲睡...等放映结束,他的脖子肯定会又酸又痛, 说不定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落枕。
奥斯蒙德忍不住伸出手, 将利亚姆金灿灿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没曾想到, 利亚姆倏地睁开了双眼,那双在银幕昏暗灯光照射下, 色彩近乎归于无的眼睛中满是清明,没有任何困倦之意。
但是,与他对视的视线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
奥斯蒙德尚未来得及思考,将脑袋轻轻压在了他肩膀上的利亚姆便闭上了双眸。再次睁开时,他的眼眸半睁不睁,睫羽轻颤,难以窥见的瞳孔浮着困倦与迷惑的暗光。让奥斯蒙德怀疑在某个瞬间,是不是他看错了什么或者产生了某种幻觉。
利亚姆就像是一只原本趴在地上打盹的小动物,被主人抱起以后,就顺势在他身上蹭了蹭脸颊,贴近热源的同时,寻找到了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重新闭上双眼进入梦乡。
他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肩膀当成了枕头。
与其这样,还不如每次首映的时候,让他只参加红毯和放映结束以后的互动。
奥斯蒙德无言地看着他。
但是,他确信,自己在那一瞬间,没有看错利亚姆眼中的警惕与提防。
*
伊莱娜蜷缩着身体,但放映厅的座椅狭小,即便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缩起手脚,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她没有完整地看过《失乐园》的剧本,只大概知晓故事梗概和一些她亲眼目睹的拍摄片段。
但此刻,她越看越觉得身体发冷,甚至从荒诞且令人不适的镜头中,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她忍不住小幅度转头,频繁地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奥斯蒙德€€格里菲斯。他的大半张脸都受银幕的光照影响,有时处于光亮中,有时又笼罩在黑暗里。唯独那双法蓝色的眼睛,色彩依旧浓艳,像是一颗于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宝石。
但是,在伊莱娜看来,他的面容,似乎缓缓与银幕上怀亚特的脸重叠了起来。
伊莱娜搞不清楚原因,却莫名地觉得座椅上的奥斯蒙德,与怀亚特有着些许一般人难以察觉到的相似。
只不过,奥斯蒙德那些普通人难以令人理解的恐惧和焦虑,在这部电影中,都被暴力取代了。怀亚特对合群的努力尝试,不如说,是奥斯蒙德尝试克服他的阴影,努力想要对他痛恨至极,肮脏不堪的性行为释怀。
但是无论如何,这种视性为洪水猛兽的态度,是无法被正常人所理解的。他的反抗,他的尝试,最终也只会沦为嘲笑与不解,化为新的恐惧,不断重复着撕开伤口、创造新的伤口的过程。
然后像现在这样,变为他人攻击他的武器。
银幕上那群刚刚做了好人好事,从房顶上救下了一只猫咪的青少年一边露出笑容,一边抓着怀亚特的手脚,将他摁在了地上。
这副残破的身躯上不知道有多少伤痕是他们的杰作,他们一边嘲笑着这具躯体上层层叠叠,渗出血水脓水的疮口与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一边又换上了一副虚伪的善意面孔。
“你真的很欠教训啊,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你,该怎么做个正常人?没爹娘教的东西。”
“太令人作呕了,居然那么对莉莉。”
“不过没关系,谁让我们好心?我们可以教教你,帮帮你。”
“很疼吧?”
这群披着天使外皮的孩子们嬉笑着:“这样,我们帮你,让这些伤口尽快愈合吧?”
伊莱娜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绝望地看着银幕上的画面。她听不到怀亚特的哀嚎,也听不到他们的笑,只能看到他们手中拿着订书机,将订书针刺入怀亚特的皮肉,将创口的边缘的皮肉用订书针固定在一起。
咔嚓€€€€
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订书机的声响就仿佛在她的大脑皮层上响了起来,不停地折磨着她。
那些留着脓水,化作糜烂肉块的伤口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订书针连接的、皱在一起的皮肤。
一瞬间,伊莱娜居然诡异地松了口气,因为那些被钉合起来的创口,居然比裸露在外鲜红的血肉更令人容易接受。
她似乎从这群施暴者的身上,看到了科尔伽的影子。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纠正”奥斯蒙德。
但本质上,他的做法与这群天真的施暴者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从未想过要帮助他,他们只是想要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将他们的想法强加到别人的身上。
他们嫌弃本就是由他们创造的伤口,在这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继续施加暴行,强迫受害者们遮掩伤痕,伪装成与他们一样“正常”的人类。
伊莱娜不知道是不是她想的太多,联想太过夸张,但她越是思考,越觉得自己触及到了真相。科尔伽,奥斯蒙德的父亲,似乎都在逼迫着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强迫他接受他们的价值取向,从对他而言近乎等同于虐待的性.爱中获得快乐。
但她觉得很难过。
无论有没有过度联想,她都为他难过。
银幕上的怀亚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身上“愈合”的伤口,居然露出了一个掺杂着释怀的淡淡笑容。
他为什么笑呢?是因为他终于变得“正常”了?是因为他终于能够“合群”了?是因为他认为这些“愈合”的伤口再也不会在白色衣服上留下脏污的痕迹,让他露出马脚了?
亦或者,他终于在这个时刻下定决心,想要成为一个复仇者?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奥斯蒙德€€格里菲斯能够解释。
观众的目光很快又被银幕上怀亚特的行为吸引,他整理好衣服遮掩伤痕,脚步缓慢地走出房间,却恰巧撞上了白天见过的黑发少女。
她发出一声惊讶的叹息:“怀亚特?你怎么还在学校?”
她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从口袋中掏出了手帕,两步上前,擦拭掉了怀亚特额角的血痕:“这是怎么了?你磕到哪里了?我带你去医务室吧,也许值班老师还没有下班。”
怀亚特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帕,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现他的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了一个长约半厘米的浅痕,对比身上的伤口,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来自额头的痛楚。
少女的手帕是纯白色的手帕,角落装点着一朵热烈的向日葵,不知道使用了多久,又或者是特殊的漂染方式促使,向日葵的颜色很淡,只在手帕上染出水墨一般浅浅的暖橘黄色,像一片温和的落日,照射在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并不刺目,也不会用过热的温度灼伤皮肤。
但,他的血粘在了纯白的手帕上。泼在雪地上突兀的红,远比一旁温暖的黄浓艳惹眼。
血液沾上布料,缓缓变暗又变为褐色,与他衣服上洗不干净的色斑逐渐趋同,也暗示着这个名叫拉斐尔的女孩最终会遭遇不幸。
此刻,怀亚特看着那眩目的血斑,薄唇嗫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说出一句:“弄脏了。”
女孩只是轻声笑了笑,她并不在意自己弄脏的手帕,将它折叠以后装回了口袋里:“没关系,本来就要洗了。”
她说着,却突然拉近了与怀亚特的距离,张开手臂抱住了怀亚特的身体。
怀亚特猝不及防地想要退开,他的身体害怕地紧绷起肌肉,拉斐尔的动作似乎压到了他的伤口,他的脸色愈发惨白,脆弱地摇摇欲坠:“你做什么!”
拉斐尔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她虚环着他的身体,笑容明媚:“我和几个朋友创立了‘世界拥抱日’,给每个人一个温暖的拥抱。你觉得怎么样?怀亚特,你今天过的好吗?辛苦了。”
为什么要拥抱?
怀亚特僵立在原地。
大概是因为,人类需要拥抱。
拥抱可以促使人类释放皮质醇与血清素,可以让人们感到愉悦与放松。
大概是因为,他这一天过得不好,他过得很辛苦。
大概是因为,他真的好想索取一份爱。
可是,他满身都是伤痕,最轻的触碰也会带来最大的痛楚,粗粝的布料像是砂布一般不断地研磨着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