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掌声,钢琴曲与Cast名单也已经播放至尾声,偌大的放映厅内逐渐亮起灯光。观众们自发地站起身,持续地拍击着手掌。
奥斯蒙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将脸上的温和笑意替换成了伊莱娜熟悉的那套礼貌且不卑不亢的微笑。
他当然不会给自己鼓掌,只朝着四周的观众微微颔首,表达自己的谢意。
掌声持续了整整三分钟。直到奥斯蒙德领着《失乐园》的几位主创成员一同走上台,轻轻拍了拍话筒调整声音时才终于停歇。
按照惯例,电影放映结束以后,电影的主创成员会与观众做简短的互动,并且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奥斯蒙德神色平静,以往他都会在电影试映、首映时感到紧张,他会在观影期间,不停地观察观众的神态和表现,来判断电影是否符合他的预期。
但从《Plan B》开始,他就不得不被酸痛的肩膀分散走部分注意力。反倒因祸得福,缓解了一部分的焦虑。
这次更加夸张,整部电影放映期间,他看向银幕的时间几乎没有超过十分钟,也没有不着痕迹地东张西望观察观众的反应。
他几乎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将手搭在扶手上,不断回忆他与利亚姆认识以来相处的种种细节,试图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利亚姆身上的展现出的所有异样,似乎都已经给过他合理的解释。奥斯蒙德不断地压榨着自己的脑细胞,也没能从记忆中发现任何端倪。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奥斯蒙德决定不再纠结,等他们回到酒店,他就直接开口询问利亚姆,为什么不愿意观看他自己参演的电影。
从台下观众的表现来看,《失乐园》的反响还算不错,起码观众脸上的表情比环球内部试映时高层管理者的表情丰富不少。
虽然大多数观众还是一脸肉痛的神色,但大多数本职工作就是电影制作者的观众们还是发现了一些,沉浸于资源、权力斗争的环球高层没能发现的小细节。
台下的观众们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你决定拍摄一部这样的电影?”
“真实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是什么给了你拍摄的灵感?”
“为什么选择在电影中使用大量的伤口特写镜头?”
奥斯蒙德就等着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游刃有余地扶起话筒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里根总统遇袭事件过后,每一位美国人都因为他的遭遇倍感痛心,同时也忍不住担忧美国的治安问题。于是我查阅了一些历年来有关于枪击案的新闻,发现近几年来,枪击案件居然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北美各地的高校中。”
“我是一名导演,同时也是一名学生,校园安全问题自然是学生难以忽略的首要问题。”
“通过调查研究,我们发现许多校园惨案之所以发生,归根溯源是因为持枪者遭受了长时间的暴力、孤立、霸凌。当然,我并不是想要为任何施暴者辩解,也绝不会美化任何凶手的动机。我之所以拍摄《失乐园》,是为了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无论是霸凌还是枪击。”
“尽管怀亚特有自己的苦衷,但他并不是没有其它的选择。拿起手.枪,他选择了一条无法祈求原谅,也无法回头的罪恶之路,他堕落、成为了暴力的延续者。也因此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害死了他想要保护的人。如果他选择了另外的道路,也许他和拉斐尔能够迎来不一样的结局。”
奥斯蒙德不敢将自己反对枪支的意图说的太过明显,只能通过旁敲侧击,暗示人们应该反对暴力行为,尤其是这种一不小心就会错杀爱人,酿成大祸的枪支暴力行为。
“当然,真实的故事不一定拥有完整的逻辑关系。许多校园枪击案的凶手就像《失乐园》电影中对怀亚特施以暴力的加害者一样。有时,他们会在没有任何动机的情况下选择拿起枪或者挥舞拳头。很多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头脑一热,就会拿起枪、拿起无法轻易反制的武器,将枪口对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与老师。”
“这样的案例越来越多,有时行凶者仅仅因为‘好玩’、‘不想活了想拉人垫背’‘想出名’这样荒诞的理由就选择了临时起意犯罪。家长将孩子托付给学校,但危险恰恰会发生在看似平静的校园之内。”
“就像是《失乐园》最后的镜头展示的画面那样,大多数教师与学生并不是校园暴力、校园霸凌的参与者,他们与怀亚特毫无关联。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享受着平静的校园生活,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各项学习活动,就这样突然迎来了灾难,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他们的存在之于拿起枪械的怀亚特,就像小孩子眼中的电子游戏,就像是猫眼里的老鼠。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轻易地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奥斯蒙德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拍摄大量的伤口特写...近几年来,无论是好莱坞还是欧洲,都出现了大量的砍杀电影。我并非是反对这种电影类型,而是认为,太多的电影选择了在银幕上展现施暴者的行为,观众也顺势将侧重点放在了分析施暴者的动机上,反而因此忽略了受害者们从暴力行为中受到的伤害。”
“在现实生活中,也存在着一定数量的人选择质疑受害者,忽略他们感受到的痛苦与精神折磨。因此,我在《失乐园》中大量选用了这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特写镜头,通过‘生肉触痛’提升视觉触感,希望能借此提高观众的代入感,尽可能使观众感同身受,感受到影片想要表达的痛苦、无助和绝望。”
台下的媒体和评委对奥斯蒙德的解释还算满意。
《失乐园》的拍摄手法与电影中使用的大量令人恶心难受的特写镜头确实别具一格。加深了人们对暴力行为的恐惧与抵触。
不少欧洲导演与制片人一直坚定地认为,能够调动观众情绪的电影,就是一部出色的电影。
相比西德尼€€吕美特的电影《城市王子》与另一部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展映的美国电影《真正的忏悔》,《失乐园》反映的社会问题,更需要人们重视和关注。
孩子,青少年,在各国的文化中永远代表着希望和未来。
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无法绕开的校园霸凌问题与愈演愈烈的枪击事件,自然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各国不得不为了各自的未来考虑、率先解决的问题。
近几年来,试图在电影中反映社会问题导演几乎都将目光,放在了探究各国政府腐败问题,以及备受关注的贫富差距问题上。
里根上台以后提出的一系列政策,又使好莱坞的部分制片人和导演将目光与矛头对准了苏联。
越来越多的电影制片厂和独立电影公司反而将校园问题视为了“青春期间的烦恼”。
许多制片人与导演觉得校园问题,无非就是没完没了地挑战各州不同法律法规的坠胎问题,以及青少年关于恋爱产生的烦恼。
而围绕着家庭暴力、社会暴力展开探索,探究青少年面临的糟糕问题的电影也已经被弗朗索瓦€€特吕弗拍过了,他于1958年拍摄的《四百击》,是法国新浪潮运动最具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
电影讲述了一个平凡的青春期少年无法再忍受少年管教中心的非人性教育与暴力,独自奔向了自由的故事。
《失乐园》的故事结构虽然与《四百击》大相径庭,但想要表达的故事内核与情感却颇为相似。无力反抗的绝望,始终贯穿着整部电影,触动着人们的心弦,牵扯着观众的情绪。
在操控、把控关注情绪变化的能力上,《失乐园》甚至更甚一筹。这部电影通过露骨的暴力镜头,创新性地通过更为刺激的视觉语言,将这部电影带给观众的痛苦和绝望感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对于威尼斯电影节来说,这也是一种较为新颖的镜头语言表达。
欧洲媒体们一改电影放映前的态度,纷纷在心中打起了交还给报社的影评腹稿,甚至有不少原本并不看好《失乐园》的记者,决定在媒体票选中为这位年轻的美国导演投上一票。
就在他们思索的间隙,一位英国同行却突然向男主的扮演者利亚姆€€海恩斯提出了一个与电影无关的问题:“利亚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为什么你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颊?”
奥斯蒙德挑起一侧眉尾,也跟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了坐在他身旁的利亚姆。
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个敢在威尼斯电影节放映展厅睡觉的家伙,从睡梦中和他的肩膀上收获了一道鲜明的睡痕。
第121章 威尼斯
利亚姆捂着脸颊, 笑得有点局促不安。他的手指轻轻颤动两下,像是因为受到记者的影响,有些想将手拿下来。
但要是把手拿下来, 他更解释不清脸上的痕迹从何而来。
笨的有点可爱。
到底还是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学生。
即便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时露出任何出格的表情,奥斯蒙德还是没能忍住, 他的唇角愈发上扬,只能也学着利亚姆的样子,掩耳盗铃一般抬起手遮在唇边。
利亚姆支吾着开口说道:“不好意思,因为一些事情错过了牙医, 所以牙有点疼。”
他断断续续的语气与被气音干扰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也像模像样,抓住了牙龈肿痛患者表现的精髓。
利亚姆清澈的眼眸看起来无辜极了,他天生长了一张只有天使才能拥有的脸,很难不令人对他心生同情,怜悯他的难处。
那名提问的记者夸张地惊叹一声, 道:“哦, 真可怜,别担心, 牙医还没有下班。”
演的倒是不错。
看来伊莱娜和尼奇塔的特训还有些效果。
但他得庆幸他有一半的德国血统, 欧洲的记者又没有洛杉矶的厕纸报记者那么无聊,强求着他将手拿下来, 好让他们拍摄几张能够赚足眼球的照片。
奥斯蒙德半敛眼眸,调整好面部表情以后放下手,顺势将话题转回正轨:“好吧, 既然有人时间紧迫, 那我们长话短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
《失乐园》首映当天, 欧洲媒体的部分评论就传回了好莱坞。
美国媒体不会对欧洲三大电影节投入太多的关注,大多数美国媒体都只会在首映礼和颁奖当天派遣记者前往威尼斯。
欧洲电影人有欧洲电影人的傲慢, 美国人也有美国人的傲慢。双方表面上相互尊敬,其实根本就是打心底瞧不起对方的电影。更别说从心底认可对方电影节的含金量。
欧洲人认为奥斯卡太过商业,美国人就认为欧洲三大电影节太过极端,满嘴狗屁不通的艺术性,强行给自己的老脸挽尊,却违背了市场、大多数观众的意愿与选择。
因此,没有美国媒体愿意在威尼斯待上整整两三周,像欧洲媒体一样,参加每一部入围电影的首映和记者见面会。这种累活吃力不讨好,就算及时通过传真将消息和稿件传回国内,也没有多少读者愿意为威尼斯电影上特立独行的艺术电影买单。
美国媒体在威尼斯的工作已经被简化了太多,他们需要做的只有拍一拍国内导演和演员的红毯画面,再把获奖名单和美国电影战况带回国内,就算是完成了一年所有关于威尼斯电影节的工作量。
所以,大多数的美国媒体消息要比欧洲媒体慢了一步。毕竟他们是从欧洲报纸上刊登的文章,得知了《失乐园》的首映状况。
这部由环球投资的校园电影,口碑严重两极分化。
一部分影评人称赞它是近几年来美国最具艺术性的电影,反映了本该阳光朝气的校园内,发生的最黑暗的、令人难以接受的真实。另一部分则认为这部电影太过大胆前卫,唯一的目的就仅仅是折磨观众的眼球。
电影上映之前,对《失乐园》抱有怀疑态度的《威尼斯日报》一改先前的观念,毫不掩饰对这位18岁的天才美国导演的赞美:
“...影片讲述了一个美国高中生的生活,在短短几天内发生了巨大的变故。这是一部需要用眼睛去欣赏,多少文字都无法夸赞、描述的电影。导演奥斯蒙德€€格里菲斯虽然年纪尚小,但经验丰富手法老道。他‘狡猾’地通过极端手段让观众快速走进了影片主人公怀亚特的生活,让观众以一个17岁少年的角度,去观察、去感受暗无天日的生活,感受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感受他对爱的渴望,最后,于压抑、痛苦、迷茫和绝望中苦苦挣扎,腐朽的躯壳融化成一滩血水,拥抱太阳,埋葬灵魂。”
来自英国的《银幕》也对《失乐园》赞赏有佳:“...弗朗索瓦€€特吕弗曾经说过‘一部伟大的电影,就是一部能够成功表达(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我们某一时刻或长久性的思想感情。’美国导演奥斯蒙德€€格里菲斯擅长将人类情感作为电影的原材料,抛开《失乐园》中的令人心痛的暴力场景,我们只在这篇文章中谈一谈格里菲斯对观众情感的精准把控、甚至说,玩弄。”
“...影片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怀亚特身上的伤口,心中的空隙。格里菲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镜头塑造怀亚特的‘空洞’。顺理成章的,他用接下来的镜头展示了主人公如何拥有了一段亲密关系,如何拥有了一个拥抱,如何拥有了一份爱。这令每一位观众从视觉暴力中得以喘息,也如同主人公一样,收获了一份安宁。”
“格里菲斯在通过镜头语言,确保每一位观众都认可了这份难得的温情以后,便顺势让怀亚特使用了这份亲密的情感关系,修补了他身上的伤痕,填充了他心中的空缺,观众也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安全感,获得了慰藉。”
“导演使用了整整一部电影的时间进行‘厚积’,也在电影的最后一瞬完成‘薄发’,同时,残忍地毁掉了影片中的所有温暖色彩。怀亚特的伤终究无法愈合,他心脏上用来填补缺口的填充物已经成了塑造他成就他的一部分,却也随着拉斐尔死去而消失不见。原本就令他痛苦的空洞重新暴露,他充塞着苦难的、被拉斐尔拖曳、挽留的灵魂也随之消散。这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失乐园》完美地诠释了这首诗,得而复失,永恒的绝望与痛苦。怀亚特究竟有没有死去?这不重要,他的灵魂已经湮灭。”
同时,也有报纸刊登了并不看好失乐园的影评文章:
“这部电影令人痛心,令人绝望,观众能从《失乐园》中获得的只有恶心和无力。主人公被订书机钉上的伤口,就是最鲜明的暗示,他的伤痕只是被短暂地遮了起来,永远无法治愈。”
有人认为:“我无法从这部电影中获得任何积极的情感,哪怕是希望。除了痛,就是痛。影片采用了非常低级的手法,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虐而虐。”
还有人认为:“影片看似是一部为儿童、青少年拍摄的电影,但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
美国媒体很是意外,心中的好奇如同怀中揣着一只小猫,被骚挠地奇痒无比。
虽然看不起欧洲电影节,但是人都会好奇其它国家、其它民族对自己国家作品、导演和演员的评价。如果美国能从看他们不顺眼的欧洲人那里获得称赞、甚至端走他们的奖杯...老天爷,那真是爽爆了!
《失乐园》到底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它有没有获奖的可能?
为什么爱它的人将它捧至天上?而难以接受的人,却将它踩进泥里?
《Plan B》和《失乐园》,奥斯蒙德两部电影都反映了青少年生活,甚至男主角也是同一个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美国观众无从知晓,只能盼着它尽早在国内上映。
*
威尼斯电影节的日程安排表,一开始只为《失乐园》安排了一场放映场次。电影首映结束以后,主办方又为这部电影追加了两场放映。
目前看来,反响都还不错。影片口碑虽然两极分化,但影评好坏与影评人身份却没有必要联系。没有出现某个年龄阶层或者某个性别的多数影评人,集体给出了某一种评价的状况。
这对奥斯蒙德来说是个好现象,起码不用担心美国步.枪协会察觉到他的限枪意图,阻止电影上映,也不用担心在奥斯卡评委中,占比较多的老白男集体反感《失乐园》这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