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歹算是有收获,等到五年、十年以后,她相信自己一定对这片丛林,了如指掌。
两只手被黑木炭弄得黝黑,她抓起泥土搓了搓,然后用傍晚打来的水洗手。
旁边的沧月,又指了指一颗闪烁的星星,说:“天空,眨眼睛。”
云溪点点头,依旧漫不经心道:“嗯,它在和你打招呼。”
她没有解释一堆物理学、天文学内容,告诉沧月星星闪烁的原因,而是用童话般的语言,说星星在打招呼。
虽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可下一秒,云溪遽然意识到:沧月存在想象力,她把星星的闪烁想象成天空在眨眼睛。
她的大脑,真的很像一个人类,且拥有浪漫的想象力。
心头掠过许多的欣喜,云溪面上却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
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问:“今天还要听故事吗?”
沧月点头,说:“听。”
这个月,云溪不仅尝试给沧月讲故事,也会在石壁上,用滑石画一些简笔画,边画边说。
最初画的都是熟悉的场景,比如画一个人类和一条人鱼,在水中游泳,在河岸上烤火;渐渐的,才开始画一些故事性的内容。
故事也很简单,一只鸟在一只猫头上拉粑粑,然后被猫抓住吃掉了;或者一条鱼脱离了鱼群,结果被大鱼吃掉了……
她本身不是什么浪漫乐观的人,讲的故事也特别写实且消极,天天就是谁被谁吃掉了。
难得沧月这条日日夜夜听着这样消极故事的人鱼,还能够拥有一份浪漫的想象力,且能听懂的话越来越多,能表达的意思也越来越清晰。
云溪今晚讲述的故事也很简单:“从前有一条鱼,遇到了一些很不开心的事情,她游出了自己的领地,游去别的地方玩耍,结果遇到一场洪水,她被冲到了大鱼的嘴里,被大鱼吃掉了。”
沧月听了,咕噜了一声,低声说:“都、都被吃掉了……”
话语其实有些含糊不清,但云溪听得懂她说的每一句人话。
她点了点头:“是啊,它们的结局都是被吃掉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嘛,很正常的自然规律。”
沧月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云溪问:“你不喜欢总是被吃掉的故事吗?那我修改一下:遇到洪水之后,那条鱼被一只猴子捡到了,猴子养着她,给她送好吃的,还送她贝壳和鲜花,想和她在一起。”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
很明显的比喻,如果是人类,一定能听懂,但人鱼似乎听不懂。
沧月只是懵懵懂懂问:“那个‘在一起’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出乎意料。
是比较抽象的一个概念,不像鲜花或者贝壳,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云溪咬了一下唇,眉头拧在一起,思索要怎么和一条人鱼解释“在一起”的含义。
云溪:“怎么说呢?就是,嗯……就是……噢就是像我们前几天看到的两只鸟一样,一起吃饭、睡觉、嘴碰嘴,互相舔毛,天天都这样,就是在一起。”
她不浪漫,说不出浪漫的语言,只会举例描述,语言也朴实无华。
她怕说得太委婉,沧月也听不懂。
沧月思索了会儿,露出一脸了然的神情,说:“云溪和沧月,在一起。”
她的意思是:她们和那对鸟一样,也是在一起了。
她还没学会“我们”这个词,只会用名字代指。
这话冷不丁从她嘴里说出来,云溪听得心头一跳,忙摇头否认说:“不一样不一样!”
没等沧月咕噜咕噜抗议,云溪就转移话题说:“我刚才的故事还没说完呢€€€€那条鱼最后回到了水里,因为她是一只鱼,而猴子是猴子,她们不一样,所以不能在一起,但她们成了好朋友。”
“那个‘好朋友’是什么?”
这个问题,云溪解释得顺畅多了:“就像你和我一样,也像你和水潭里的那些鱼一样,我们和淼淼一样,可以一起吃饭、睡觉、聊天。”
但不包括亲密接触和怦然心动。
沧月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也学着云溪的模样,否认说:“不一样不一样。”
一边说,一边尾巴还在地上轻轻拍了两下。
第66章
*
夜色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绒毯, 覆盖了整片岛屿。
夜风拂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 洒在地面上,地上的斑驳光影,随风浮动。
火焰熊熊燃烧, 火光映照在云溪和沧月的脸上, 沧月尾巴拍地的“啪啪”响声, 与火焰的“噼啪”声混合在一起。
云溪连问哪里不一样的勇气都没有, 只是囫囵应付说:“一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往火堆上添加柴火和松脂, 没有直视沧月的眼睛。
沧月人话说得不太熟练,胸中郁结了一口闷气,总觉得云溪哪里说得不太对,却不会用人类语言表达, 只咕噜了好大一串鱼话。
云溪一句都没听懂。
她大概知道这串咕噜声,又是抗议的意思。
她淡淡笑了一笑,没多说什么, 只是伸手揉了揉沧月的头发, 转移话题:“我们不聊这些了,要不, 早点睡吧?”
沧月听懂了这句话,停下了咕噜声,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云溪。
云溪任由她打量。
火光照耀下,一人一人鱼默默对视了几秒, 接着,沧月凑近, 亲了一下云溪的唇。
她用行动表明,她们的关系,和那些潭里的鱼,不一样。
这次,云溪没有阻挡,甚至面部表情都没有什么改变,心中亦未起波澜。
沧月贴着她的唇,发出了一声咕噜,然后松开,回到了洞穴中。
“睡觉。”她盘起尾巴,自洞穴中探出脑袋,朝云溪轻声道。
云溪应了声:“好。”
她拨弄了一下火堆,又看了看火把,然后弯腰进入低矮的洞穴,拿过草篓里的一件带着绒毛的动物皮当毛毯,当做被子盖在她们身上。
烤得热乎乎的鱼尾巴照常伸了过来,圈住她。
沧月困得厉害,打了好几个哈欠后,睡了过去。
云溪睡在外侧,见沧月睡着后,转过身,背朝沧月,面朝洞口。
洞外火光闪烁,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睁着眼睛,望着火光跃动。
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这一刻,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树木挺立在清寒的夜色中,盘根错节的枝条弯曲成各种形状,宛如一个个神秘的图案。丛林中的鸟兽们,在这静谧的夜晚里,或低吼,或鸣叫,或同她们一样,安静地休憩在洞穴中。
云溪在默默思考,沧月是不是真的能听懂她说的故事,以及她所表达的意思?
不管怎样,云溪明白一点:沧月再也不是半年多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鱼了。
这条人鱼,随着躯体和大脑的发育成熟,加上日复一日地学习,心智成长许多。
就算她不是特别熟悉人类的语言,但也能清晰地意识到,她对人类的感情,迥别与她对其他生物的感情。
如果告诉她“伴侣”或是“配偶”一类词的含义,那她一定会准确代入。
云溪原以为沧月明白了友情和爱情的区别,就能够理解,她对人鱼的感情,是友非爱。
可她忘了,人鱼虽然拥有许多类人的思维和行为,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
沧月对她的感情是全心全意的,忠贞无二的,也是不由分说,横冲直撞,野兽一般,近乎蛮横的€€€€自从默认她同意求偶行为后,便由不得她接受或者不接受,也不会问她愿不愿意接受。
在沧月的认知里,她,就是人鱼的伴侣。
她好像只需要待在沧月的身边,帮助沧月纾解发情期的欲望,承接那份浓烈的情感就好。
可云溪无法回馈同样程度的感情,她甚至很少思考感情方面的问题。
大部分清醒的时候,她都在考虑,要怎么让自己活下去?怎么活得更好?怎样减少心理的痛苦?
她不喜欢思考感情问题,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
她这个人,既不够铁石心肠,不为情感所动,能够狠下心,完全将沧月视为生存的利用对象,不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也不够多情,多情到,可以无视物种的区别,坦然接受一段跨物种的感情。
何况,她觉得自己先前隐隐心动,那些朦胧暧昧的心思,只不过在极端的情况下,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心理潜意识做出的自我暗示,并不是真正的心动。
或许,这种感情,跳出了人类对爱情的认知,她要将旧的爱情观打碎,重新建立起一套新的观念,才能够去触碰这种特殊的感情。
无法改变沧月的观点,她是不是,只能去改变自己的观点?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云溪无法诉说给沧月听。
沧月听不懂这些,无法理解她。
这个世界,没有一个生物能懂她的这些心理活动。
巨大的孤独感笼罩而来,云溪闭上眼睛,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个世界,本也不该存在这些复杂的思想和心理,大多数生物,只需要捕猎、进食、睡觉、繁殖。
作为一个人类,云溪也找不到任何同类,以至于要将所有的情感需求,投射在一个类人生物上。
思绪起伏万千,那种被放逐、被抛弃的失落感,再次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云溪陷入到抑郁情绪中去。
受环境和心境的影响,这一个晚上,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清晨时分,云溪听到洞穴外传来一阵€€€€€€€€的声音。
她迅速警惕起来,把那些多愁善感抛到了脑后,伸手拿起一旁的木矛防身。
似乎是某种大型动物靠近了洞穴,但身旁熟睡的沧月,只是转了转耳朵,没有清醒的迹象。
火堆旁睡觉的淼淼,同样被惊醒,看向林间的草丛的,盯着某个生物,直勾勾地看。
云溪眯起眼睛,定睛一看,当她看清是什么动物靠近洞穴时,不由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