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栾点头道:“是,东家。”
秦子诚点了点头,他似乎对这个叫周栾的年轻人颇为青眼有加,在船坞所有穿着管事衣物的人当中,数这位周管事最为年轻。秦子诚随便叮嘱了几句,便在几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晏辞收回目光,见周栾细细地打量着自己,道:“那就有劳周管事了。”
周栾笑道:“你是秦家的表公子,东家又嘱咐我好生待你,这‘有劳’二字我是万万不敢受的。”
“来吧。”他顿了顿,示意晏辞跟他一起,“想看什么,我带你看。”
晏辞虽然对船舶不太了解,但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于是便饶有兴趣地跟在周栾身后,听着他不时给自己指着岸边的船只解释其构造,装载力等。
从水面上来的带着湿咸味道的风吹乱了晏辞的鬓发,耳边工匠们凿锤敲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新船下水时的场景才最为壮观。”周栾指着一艘还未造好的船与晏辞道,“你下次来,这艘船应该就建成了,到时候记得过来看。”
晏辞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仔细观察了一下,见那艘船与先前路过所看到的船体都不太一致,于是问道:“那艘好像和其他船不太一样,是什么船?”
周栾的目光落在那艘还未建成的船上,他眉梢一挑:“表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观察的很仔细?”
晏辞还没答话,他便自顾自解释道:“那艘是江船,造好了能乘五百石以上。”
他上前半步面对着那条船,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他感觉周栾看着这艘船的时候,目光在其上停留许久。
“那是东家近几年新设计的船。”他看着那艘船道,“在寻常江船上进行改良,帆桅高五丈六尺,二十六节,启航时棹橹柁同时并用,无需用桨,只靠帆行和漕力即可日行千里。”
他说的话晏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见他似乎对这艘船很是看重,于是不愿浇了他的热情,点头道:“那真是艘好船。”
“自然是好船。”周栾收回目光,“这船型当年刚一下水,秦家就凭借这艘船短短几月包揽了胥河之上十分之四的漕运生意,以至于小型船坞无利可图,最终只能被收并入秦家的船坞之下,自此事之后,秦家便成了胥州最大的船商。晏公子既是秦家的表公子,难道不知道此事吗?”
晏辞张了张嘴,诚实地回答:“这个我的确不太了解。”
周栾回过头盯着晏辞看了一眼,晏辞坦然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两厢相撞,周栾坦然笑了笑,脸上的伤疤随着笑容的出现更显清晰:“想来是表公子初到胥州不久,有些事情还不了解...不过东家事务繁忙,临行时嘱托我好生招待表公子,表公子若是对此感兴趣,还想了解些别的,可以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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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黄昏的时候,晏辞才离开船坞。周栾一直送他到门口,说东家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让他代自己相送。
晏辞离开秦家的船坞,回了店里。
然而他刚一踏进店门,便听见店内传来一阵糟乱的声音,与平时很是不同。陈长安原本就是个稳重的性子,有他在的时候店里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杂乱之事,于是他眉尖微蹙,径直往里面走去。
接着便看见店后面乱成一团,众人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陈长安个子高,越过众人肩膀,正好见他从外面回来了,忙拨开众人快步朝晏辞走过来。
晏辞见他面上有焦急之色,奇道:“平日这个时候店里不是都要打烊了,你们怎么都留在这里,还是这幅表情,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话音未落陈长安便接上了话:“少东家,是今日外出打香纂的小工,有一人至今未归。”
晏辞目光一转:“谁?”
陈长安往后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某个小工身上,沉声道:“你过来,跟少东家好好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晏辞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年龄十四五岁的哥儿从人群中挤出来,揉着眼睛上前,他双眼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这哥儿晏辞认得,名字叫小栗,因为在店里众学徒中年纪和流枝相仿,所以和流枝关系不错,两人经常结伴而行。
晏辞问道:“小栗,你怎么了?”
小栗揉着眼睛,还没说话,晏辞忽然觉得不对,目光在他身后众人面上扫过:“流枝呢?”
小栗吸了吸鼻子:“少东家,都怪我,流枝他,他...”
他声音急促,脸也因为过于激动而涨的通红,晏辞放缓了声音:“没事,你慢慢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栗担忧地看了陈长安一眼,又看了看晏辞的面色,这才小声道:“今天店里接了一个单,要两个香师上门去打香纂。”
“因为当时只有我和流枝闲着,我的手法又不太熟练,所以就央求流枝陪我一起。可是我们到了那里,那客人却百般刁难,无论我们打了多少盘香纂都说不满意,我们一直从上午打到下午,中午连饭都没有吃。”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流枝的手艺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以前遇到的客人都夸他香纂打的好看,也不知这个客人怎么回事...”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流枝手都动不了了,可是那客人依旧说不满意,非要我们一直打到他满意为止。”
“流枝,流枝见我害怕,就让我先离开,我实在害怕,就先一步离开了,可流枝一个人还留在那里。”小栗抹了一把从眼眶中溢出来的眼泪,朝着晏辞央求道,“少东家,你快去看看吧,那客人我总觉得怪怪的,也不知他想做什么...我怕,我怕流枝再待在那里会出事!”
第195章
晏辞听了他的话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这店开到现在,至今都没有遇到很极端的客人,就因为某方面不满意大吵大闹的也没有。
何况若是不满意直接来店里找自己就好了,何必为难一个十四五岁的哥儿?况且以流枝绝不是会得罪人的性子。
身后刚刚去拴好马车的璇玑走进屋,隐约听到了流枝的名字,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几丝焦虑,转头就要往外走。
晏辞唤住他:“回来。”
他朝外面看了看,日头西斜天色已经不早了,总不能让流枝一直待在那里,他理了理衣襟对小栗道:“把地址给我。”
几人皆是看着他的动作,小栗忙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字条,有些惶恐:“少东家,就是这里...”
晏辞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对陈长安道:“这里交给你,我去把流枝接回来。”
陈长安上前一步:“少东家,我跟你一起去。”
晏辞摇了摇头:“你留下,这店里的人还需要你安顿。我带着璇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我们的问题就去赔个罪,若不是...有璇玑在不会有事的。”
地址上的位置一直到了以后,晏辞才发现这里离热闹的坊市有些偏,而且是在一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
他带着璇玑一路循着那地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宅院,门面上看起来并非小门小户的人家,只是门扉上方没有挂匾额,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家的院子。
这个样子倒是让晏辞无端想起秦子观在郊外的那处私宅来,门上无匾,难不成这也是哪家老爷公子的私宅?
他先一步迈上台阶,发现那门扉是虚掩的。
他伸手扣了扣门,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人出来,晏辞朝身后的璇玑看了一眼,伸手推开门,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晏辞朝周围略一打量,见院子里零星栽着几棵树,有叶无花,而空气中却是飘散着一种淡淡的腥味。
他微微皱了皱鼻子,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站住了脚步:“璇玑。”
璇玑正要往主屋走,闻言停下:“怎么了?”
晏辞朝身后看了看,此时天色已暗,可是院子中间的主屋却没有点烛火,内里黑漆漆一片,看着不像有人在。
晏辞看了璇玑一眼,又看了看周围,轻声道:“你去后院看看有没有流枝的影子,这里我来看,一会儿若是听到什么声音,你就立马过来。”
璇玑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是依旧无声地点了点头,身形灵敏地消失在黑夜里。
晏辞往主屋走了几步。
他还没有到近前,忽然发现主屋的门也是虚掩着,他脚步一顿,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忽然听到从里面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晏辞一惊,快步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月色下,只见屋子里一个哥儿正抱膝缩在角落里,他将头埋在膝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哭。
晏辞快步上前唤了他的名字:“流枝!”
角落里的哥儿本是害怕地抱着膝缩在角落里,听到有人唤自己慌忙抬起头,一见到面前的璇玑,惊喜道:“师父!”
晏辞上前拉起他的手腕把他带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没跟小栗一起回去?”
流枝摇了摇头:“那个客官,他不许我离开...”
晏辞转头看了看屋里的布置,见这是一间布置的说不上多复杂的屋子,只有零星几件家具,似乎主人家并不住在这里。
他朝身后敞开的门看了一眼,见门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问道:“刚才从外面一路走到这里都没有遇到人,你说的那个客人在哪里?”
流枝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抬手指了指屋内正中央一扇巨大的屏风:“客人之前一直在那后面坐着...”
忽然他的话音一顿倒吸一口气,尖叫一声朝后面退去,目光惊恐地看向晏辞身后。
晏辞顿时感到身后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他沉默着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一身黑色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屏风旁边,歪着头看着自己。
薛檀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转向晏辞,他的衣服和黑夜融为了一体,只有一张雪白的脸空荡荡地飘在半空,带着让人不适的笑容。
屋里烛火瞬间被点亮,三个先前在芳华楼见过的穿着薛家家丁服装的人从屏风后陆续走出,将门口彻底堵死。
晏辞沉声道:“薛公子很喜欢用这种方式吓人?”
薛檀依旧歪着头看着他,那双看不见瞳光的眼睛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晏辞紧紧盯着他,只听他用有些不连贯的声音问:“你把我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晏辞一怔:“什么东西?”
薛檀盯着晏辞,苍白面上嘴角越咧越大,轻声道:“我付了银子,还没有玩够的东西,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不舒服的感觉再一次如蛇一般缠上晏辞的心头,他盯着薛檀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口中的东西说的是什么。
是苏合。
晏辞无动于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檀慢慢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晏辞面前,他漆黑的眼珠盯着晏辞的脸,不放过他面上的一丝变化:“你们把他带走了,带去了哪里?我没有找到他。”
晏辞面不改色,再次重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檀面上依旧带着笑,一字一顿道:“就是那个,叫苏合的,伎子。”
晏辞抬头不解道:“谁是苏合?”
薛檀盯着他。
晏辞依旧一脸困惑:“薛公子,你是不是问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苏合。我们只是香师,今天上门来给你打香纂的。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可以重新给你打,但是其他的恕我不清楚。”
薛檀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离开晏辞的脸,接着露出了跟上次看着哥儿摔死事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微微垂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晏辞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秦子观很在乎那个伎子对不对?”
晏辞沉默了一下,真诚地开口:“薛公子,我只是秦家的外戚,我跟着秦公子也只是为了向他讨几笔银子,其实跟他不熟的。至于你说的什么苏合,我更是不清楚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许是他说的过于真诚,以至于薛檀盯着他半晌,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晏辞袖子下的手握的极紧,可是面上却一片老实且不会说谎,任他打量的样子。
直到薛檀盯了一会儿,似乎放弃了,他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眼睛依旧看着晏辞,许久真挚地问:“好看吗?”
晏辞抬头。
薛檀凝视着他,不疾不徐地又问了一遍:“芳华楼那哥儿死的样子好看吗?”
晏辞一声不吭。
薛檀眼里却再次升起一抹异色,他伸出手,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柄利刃,拇指指腹摩挲着刀刃,似乎在回忆什么完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