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Mercury!”
起初阮绥音还没有能够很快适应陈帆这个新助理,因此在听到门铃声、拉开门后看见陈帆这张仍然陌生的面孔时,他发了会儿呆才侧开身让他进来。
陈帆花了一整晚平复对昨天所见所闻的震惊,才打整出这么一张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笑脸来面对阮绥音。
比起昨天,阮绥音看上去好了许多,至少他是站在陈帆面前,而不是半死不活地瘫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灵魂。
只不过气压仍然很低沉。所以陈帆把说话的语调都提得昂扬,试图拉升他的情绪:“我给你带了午餐,都是段总说你爱吃的!”
陈帆周身朝气蓬勃的氛围飞速蔓延着,甚至映亮了黑暗的房间,让阮绥音有些莫名的烦躁,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之前的助理从出道开始就跟着自己,原以为他亲自为自己挑选的新助理能令自己称心,可现在看来,他并不那么了解自己。
看着陈帆,阮绥音几乎都能够想象出他每天早上出门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喊三声“加油加油加油”的样子,不论工作再幸苦、困难再多,他都能打起精神迎来新的一天,努力做好一个尽职尽责、正能量满满的最美打工人。阮绥音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这样的人。
他太过明朗外放的气场大抵就像明媚的阳光,让阮绥音无可避免地又开始怨天怨大地,怨别人的快乐来得太轻易,怨自己为什么不能拥有像他一样平凡的满足。
在光亮之下的灰暗总是格外阴沉。
“我最喜欢夏季阳光明媚的晴天啦,感觉只要太阳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令人期待!”
客厅的电视开着,上面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正在说话的是因阳光外放的性格和特别的蜜嗓而受到很多人喜爱的元气歌星徐可阳。
瞥了眼屋子里严丝合缝的遮光窗帘,陈帆断定徐可阳和阮绥音一定合不来。
陈帆提着餐盒走进房间放到餐桌上,还没拆开来就听阮绥音说:“抱歉,我不饿。”
这是阮绥音第一次在陈帆面前开口说话,他那过分轻灵的嗓音让冷冰冰的话语都变得悦耳,像一道清冽的泉水,蜿蜒着穿梭在黑暗的山谷中。
“可前助理先生也叮嘱我尽量让你按时吃饭,你可不能再瘦下去了,粉丝该多担心啊。”
陈帆知道艺人们的身材管理都很严格,甚至有些艺人还会被粉丝督促减肥,但一直以来阮绥音的粉丝担心的都是他太瘦会影响身体健康。即便在荧幕上阮绥音都显得过于瘦弱,在现实中看来更是皮包骨头的程度。
“我最喜欢夏季阳光明媚的晴天啦,感觉只要太阳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令人期待!”
陈帆诧异地看过去,没回自己话的阮绥音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拿着遥控器将节目快退了回去,重新播放了一次徐可阳说的话。
“Mercury……”陈帆叫他,他仍然没应声。
“我最喜欢夏季阳光明媚的晴天啦,感觉只要太阳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令人期待!”
这句话第三遍在耳畔响起时,陈帆有些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害怕地看着阮绥音。
一遍又一遍重播着那句话的阮绥音面无表情,显得执拗又冷酷,仿佛一个执着于水中捞月的人,倔强地想要从徐可阳那句话里捞出些什么,来让自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不那么痛苦难耐。
第0004章 我想要的快乐很简单
实际上,这在陈帆看来本该是个开心的日子,因为今天阮绥音就要离开这间公寓,搬到他和新婚丈夫的居所€€€€新月大厦的顶层去,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某种意义上,这大概算是他们真正新婚的日子。
但当阮绥音转向他问出那句“今天有什么通告”的时候,陈帆很快意识到搬家这件事情对阮绥音而言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没什么特别。
“Mercury你今天要搬家,所以没安排工作。”陈帆干笑两声,“你忘了吗…?”
阮绥音沉默了,他经常在与别人对话时这样突然发起呆,一动不动,像时间在他身上凝滞。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撇过头去。
一辆货车把阮绥音的行李先行运了过去,陈帆帮忙搬运的时候瞟了几眼,阮绥音其实并没有很多东西,除去两个行李箱的衣物之外和一箱生活用品外,剩下的十个箱子装的全都是粉丝送来的信。
五颜六色的信封被整整齐齐地码放,每一封都有被拆过的痕迹,但都是用裁纸刀拉出的平滑切口,写满了小心翼翼和珍惜。
傍晚时分,傅斯舟派来的车停在了公寓楼下,他的贴身助理林森候在车旁,见到阮绥音便十分恭敬地一路小跑上来迎阮绥音,鞠躬道:“夫人,江评议员到场了,傅首长走不开,让我和司机来接您过去。”
“麻烦你了。”很古怪的,阮绥音也鞠了个躬,甚至比林森压得还要更低些,陈帆诧异片刻,连忙跟着他鞠躬,林森也没料到这一茬,又一次弓身,道:“夫人不用客气。”
阮绥音住的公寓离市中心的新月大厦有些远,车程大约一个小时,抵达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从地下停车场到顶层有直达的专属电梯,中间不会被截停,但楼层太高,还是要花上将近四十秒的时间,阮绥音觉得有些麻烦。
某种程度上,傅斯舟对居所的选择也反映出了他的性格碎片,就像那封信里所说,他是一个野心十足的人,一心只想向上爬,越高越好。
“傅首长说密码是您的生日。”电梯门打开,走到对面的房门前,林森压低声音对阮绥音说。
阮绥音点了点头,抬手输了密码,按下确认键后,门锁却猝然发出了密码错误的提示音。
那声音有些刺耳,原本有些恍惚的阮绥音一下子被惊醒过来,余光感知到了林森略显诧异的目光,讪笑着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抱歉,不小心按错了。”
“没关系,重新输一次就好。”林森说。
阮绥音颔首,再次抬手要输入密码时却停顿了一下,林森看见他眼睛往左上方转,像是在搜索记忆。
片刻,他很快回想了起来,输入了另一串数字,打开了房门。
林森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这是一间相当漂亮的大平层公寓,但陈帆对它的第一印象却不是别的,而是“亮”,这间屋子里亮如白昼的灯光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就连晚宴所在的露台花园都在树杈与花间镶满了细密的小灯泡,就连一只微如尘埃的小飞虫都无所遁形。
这是个在傍晚才开始的小型聚会,来宾不多,但傅斯舟独自应付了许久,已然有些疲乏。
直到太阳彻底被地平线吞噬,天空漫上千变万化的紫罗兰色,夜幕悄然降临,晚风携来亮叶蓝鸢尾和矮桂的淡香,摇曳飘拂。
冲日的水星开始闪烁白金色的辉光时,阮绥音就像一只飞停枝头的夜莺,收起美丽的羽翼,停驻在这个为他而开放的花园。
人群猝然安静下来、将目光聚焦向那个纤长身影。傅斯舟也远远望过去,这场景似曾相识,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别无二致。
彼时是阮绥音的父亲€€€€亚联盟前任评议院议长的寿宴。
那晚他也是像今天这样,从容不迫地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款步走来。夜风掀起他银灰色的及腰长发,在月芒星辉下折射璀璨的金属光泽。微扬着下颌时,他如同引颈的天鹅一般优雅,得体地向每一个注目于他的人颔首微笑,那双靛蓝的眼像深海的碎片,波光潋滟又深不可测。
而今晚,傅斯舟也一如那天一样,理直气壮地撇下面前喋喋不休了一整晚的宾客,直直走向了他,宾客们早已自觉为他腾出了道路,像教堂中央的过道,只不过迈出脚步的是新郎。
后来傅斯舟想起,总觉得一切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会是那个率先靠近、走进阮绥音的世界的人,即便一开始只是出于猎奇的心理,但结果已经尘埃落定,最终他会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因为阮绥音的世界里充斥着足以杀死一个人的绝望和痛苦,而傅斯舟希望被杀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没有主持婚礼的牧师,没有洒满花瓣的长地毯,没有家人朋友的祝词,但傅斯舟走向阮绥音时,他却没来由地生出紧张胆怯的情绪。
傅斯舟目不斜视,一双金棕色鹰眼射出的锐利目光总能迅速锁定自己的目标,朝这边走过来时始终紧盯着阮绥音不放,阮绥音也被他的目光牵制着,不得不与他对视。
从被“通知”自己的婚讯开始直到此刻,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切实际,即便阮绥音的每一天总似梦非梦、不甚清醒,但他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将会闯进一个几乎陌生的人,或许他可以努力与对方划清界限,但他们将无可避免地捆绑在一起,互惠互利也互相牵制。
傅斯舟在阮绥音面前站停,顺势揽住了他的腰,高大宽阔的身躯甚至遮蔽了一部分灯光,在阮绥音眼前晕出阴影。
“你看上去很累。”傅斯舟在他耳畔低声说。
尽管他已经足够光彩夺目,但傅斯舟还是能察觉到他不经意间流露的脱力感。
“昨晚没睡好。”阮绥音说,“抱歉。”
“没关系,你今天很美。”
“谢谢。”阮绥音抬起头时,脸上挂起了羞赧的笑,弧度优美的脖颈看上去还比不上傅斯舟的肌肉强劲的臂膀粗,但他仍然略显倔强地挺直脊背,强装自然。
陈帆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毫无疑问他们十分般配,只是由于傅斯舟太过高大强壮、阮绥音又过分瘦削,他们之间拉出了有些夸张的体型差,仿佛翼展庞大的鹰雕和娇弱的鸟儿,阮绥音被傅斯舟过于强劲的气场压得很死,如同一只在劫难逃的猎物。
月桂树下的小提琴手拉弓奏响第一声乐音时,傅斯舟也抵达了事先找好的机位,轻柔地搂着阮绥音的肩膀,伴着祝福声在他唇角落了个吻,角度恰到好处,从镜头里看来,这就是一个甜蜜的热吻。
没有不适、甚至没有尴尬,阮绥音早已在几秒之后就忘了当时发生过些什么,或者从未记得过。当时他或许可能根本就不在那里,当他不知如何面对眼下的情境时,他会让自己的灵魂飞走,而留下的躯壳可以配合任何人做他们想要他做的任何事情。
阮绥音依偎在傅斯舟身边,像一只归依大树的鸟儿,金色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睫毛翕动带动着他眼角的泪痣轻轻闪烁时,陈帆被晃了下神。
至少看见昨天还在割腕、血流一地的阮绥音此刻对着傅斯舟和这些上流宾客笑得眉眼弯弯时,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也跟阮绥音的人格一样、四分五裂。
“我们一直都很希望未来能和Mercury有合作,如果Mercury不介意,今晚就能和我们这边谈下来这季珠宝的宣传。”
在这场打着婚礼名号的交易会上,商人和政客们也吝啬于花费时间绕弯子,他们围绕在阮绥音身边,甚至懒得说一句“新婚快乐”就直奔主题,陈帆能从他们眼中看见阮绥音的模样€€€€一件美轮美奂、金光闪闪的商品,上面标着能令任何人心动的巨额价码。
“这要看绥音的想法,不过我记得绥音已经有珠宝代言了。”傅斯舟笑着看向阮绥音,阮绥音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穿一身灰色套装的女人,她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极细的金边眼镜反射着锐利的光线,显得强势又精明。
足足三秒过去了,阮绥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连目光都没有丝毫涌动,像在状况外。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嘴角的弧度仍然上扬着。
“€€€€对!”陈帆及时出声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让傅斯舟在心里松了口气。
女人是品牌Midnight珠宝支线的经理人,单是这倒算不上什么,但Midnight隶属于塞城的陆氏集团旗下,陆氏树大根深,和评议院、国际联合军团、甚至是阿斯兰德王室都有渊源,傅斯舟吃罪不起。
“不好意思林经理,您也知道,我们Mercury是Van的代言人,这种情况是不能接同类产……”
“不能另接代言,帮忙宣传总可以吧,只要Mercury能在下个月的时尚盛典的红毯上佩戴我们的新款,我们€€€€”
“太不巧了,Van的首席设计师唐伽鹤昨天刚刚把为Mercury设计的定制款送过来,就是为了能让Mercury在时尚盛典的红毯上佩戴,唐伽鹤一直很疼我们Mercury,这件定制也是我们Mercury全球首戴,实在是不好拒绝…”
见对面的人无话可说,陈帆才开始感慨段奕明考虑得实在很周全。段奕明早就料到今天会有不少人找上阮绥音,对着宾客名单一个个清查过,嘱咐陈帆一定要为阮绥音守好这道关,明明白白交代了他哪些可以接、哪些要推掉、又怎么圆滑地推掉。
“不过€€€€”陈帆很快便又说,“像时尚盛典这种活动,我们Mercury都会准备两套造型,一套红毯用,一套酒会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让Mercury在酒会的造型里佩戴你们的珠宝,当然,最后两套造型我们都会发出精修写真的。”
“€€€€也好。明天我们就让人送过去,有任何不妥尽管跟我们的负责人联系。”
阮绥音全程半个字都没说,傅斯舟再一次看向他,他仍然盯着前方,那目光的聚焦却并未随着女人的离开而移动,一直到下一位想请阮绥音考虑参演电影的知名制片人忙不迭地走上前来。
傅斯舟这才后知后觉,阮绥音盯着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露台花园尽头被蓝色玫瑰藤簇拥着的一架暗金色秋千椅。
因为当那位大腹便便的制片人彻底挡住了他的视角时,他索性直接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睫,不听、不看、也不说。
“我们Mercury目前专注音乐领域,确实没有拓展影视业的打算,但可以麻烦您把剧本传送到段总或者蒋经纪人那里,他们会为Mercury考虑的。”在阮绥音陷于聋哑瞎的状态时,陈帆这个代理发言人做得太过称职。
傅斯舟想阮绥音是太累了,所以在那个时装品牌主理人忙不迭要走上前来时,傅斯舟立刻揽住了阮绥音的肩膀往另一头走了几步,走到秋千椅前面不远处,问他:“要休息一下么?”
他终于恢复了感官,看向傅斯舟的眼睛亮亮的,却又很快黯淡下去,随即小声问傅斯舟:“我可以坐吗…?”
他眼尾低垂,语气显得胆怯又期盼,像一只街头乞食的流浪狗,叼住路人的衣角想求一点食物,又怕换来的是一顿毒打。
傅斯舟被他问愣了,笑了一声,这笑却让阮绥音看上去更加不安,靛蓝的眼眸里甚至流露出恐惧,仿佛被飞鸟惊扰的湖面,眸光像涌浪一样颤抖不止。
“当然可以。”傅斯舟及时开口,“这就是为你而搭的,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阮绥音微微睁大了眼睛,受宠若惊地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走上前,略显拘谨地坐在了秋千椅的一侧,仍有些惶然的目光匆匆扫过傅斯舟和周围的人。
直到确认没有人再厉声对他吼“给我滚下来!”“你凭什么坐在那?!”的时候,他才暗自松了口气,抬手轻轻触了一下秋千架上攀着的蓝色玫瑰。
空气中溢散着清甜的芬芳,风铃草随风摇曳,蓝鸢尾静悄悄绽放,秋千椅和冷调的他被金色的灯带烘出温柔的暖意。
他唇角弯起自然的弧度,像一个不被家人疼爱的孩子,得到别人不要的玩具就满足。
可这只不过是一架秋千椅。傅斯舟想。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傅斯舟甚至觉得自己能清晰地听得见每个人心里打的算盘响得嘈杂,就好比自己在想今晚能手握多少选票,品牌在盘算倚赖阮绥音的宣传流量能翻几番,大导已经开始遥想阮绥音出演电影之后自己能赚得盆满钵满,而支持傅斯舟的各大财团、政界名流大抵已经在计划傅斯舟当选后将为自己扩大商业版图或是持续攀高做出什么贡献。
这是一场名为婚姻的交易,而在这些纷杂繁乱的钱权关系中,阮绥音所在意的却只是那一架秋千椅。
【真的会幸福吗?】
那一晚,阮绥音想自己的回答曾经在很短的一瞬间动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