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最上面的是一张红色的硬制花笺,上面是湛兮的字迹,他快活地说:「姐夫,是不是很惊喜?这一棵连理树是纯天然形成的,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叫人找到呢!大概老天爷也是偏爱你和姐姐的,这一株连理枝,两株都是桃树,其中一株是五色碧桃,另一株是千瓣桃红,你们当初在桃花林邂逅,如今我寻到的连理枝都是桃树!」
「姐夫,盒子里放着的那一沓装订好了的书册是写『永结同心』四字的九十九对成婚七十年的老夫老妻的籍贯和履历,里面写清楚了哪个铜牌是他们写的,还有一些祝福的话。」
何止是惊喜……?永明帝红了眼眶,一滴泪跌落在了这花笺上,晕开了些许字迹,他急忙以衣袖擦拭了一下,回首看曹穆之,正要告诉她信中的内容,却在看见爱妻面容的那一刻,心中一悸,顷刻之间便泪流满面。
「何至于此?又不是小孩子了,竟然哭成了这般模样……」曹穆之如是说着,然而含笑的眉眼,最后却忍不住蹙了起来,那笑渐渐地有些用力过度,一双清亮的眼眸下一瞬便盈满了泪水,如同江南的烟雨,朦胧而姝丽。
永明帝急忙拥过她,替她拭泪,曹穆之也含笑替丈夫擦泪,两人的手,互相捧着对方的脸,紧接着,他们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占据整个视线的自己,最后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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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子何在?得大大地赏他才行,这孩子实在费心了。」永明帝笑着说。
他感觉自己今晚所受的气,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这个世间也并不是没有人理解他们夫妇的,至少,他们倾尽所有去疼爱的那个孩子,他就懂!
这一刻,这对夫妻的心就像是被泡在了蜜糖水中一般,甜得整个人都要冒泡了。一面是收到了最美好的最贴心的祝福,一面是对吾家孩儿成长至此的骄傲。
郭大福小心翼翼地上前表示湛兮把二皇子送回立政殿后,就自己坐了轿撵,往宫门口去了,只怕如今已经出宫了吧。
「那就明日,明日一定赏他!他要什么,朕就能给什么!」说完,永明帝兴冲冲地拉着曹穆之去看金丝楠木盒里的那装订好的书简。
时间渐渐地流逝了,这对夫妻两却还没睡,两人依偎在一起,一同翻阅着那九十九对成婚七十年依然恩爱如初的夫妻的履历,一张一张地翻阅。
「诶,这个我方才看到那铜牌了。」曹穆之指着其中一张纸道。
永明帝便停下,两人一同仔细地看里头的信息,果然,这是一对目不识丁的夫妻,但两人喜结连理,恩恩爱爱七十年,真真白首偕老,从未闹过红脸。这里有两位老人真心实意的祝福,以及身为老人忍不住给年轻人的嘱托--要多体谅,要多替对方着想,遇见了什么事要好好商量,不可怒极便说出伤人的话。
曹穆之笑道:「这倒是对年轻夫妇如何相处得好的真知灼见!」
永明帝无比认可,两人继续往下翻阅,还翻到了永明帝潜龙时期所在的封地的几对老夫妻给他们的留言。
比起不知晓二人往事的其他老人家,这几对夫妻显然是知道两人之间的苦楚的,其中多有对曹穆之的宽慰之语。
对于永明帝当年的封地故人而言,曹穆之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比起其他地方的老人,他们对这对夫妻在情感上就更加亲近,絮絮数语,尽是掏心掏肺之语。
曹穆之看了,又忍不住扭过头去擦拭眼泪,她的委屈与苦楚,原来也不是无人知晓啊……
永明帝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曹穆之忍不住沙哑着嗓子道:「这礼物,到底是送给你的呀,还是送给我的?」
闻言,永明帝露出了一抹满足至极的笑容,温声道:「是送给『我们』的。」
「禾禾,明日我们便一同将这一株连理枝栽种到九州岛池内那处桃林吧!」
曹穆之眨了眨眼,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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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其实没有出宫,他说是出宫去了,实则是把他家系统从垃圾堆里强行召唤上线,让它给他找一下小太子的所在地。
系统迫于他「十倍偿还功德值」与「欠债的才是大爷」的双重压力,不得不怨气冲天地向他圈出了太子所在的小角落。
于是湛兮拐进了帝王恩宠不至之地,找到了屏退了众人的小太子。
太子坐在一个破落的凉亭里,晃着脚看月光,听见动静回头,发现是湛兮。
「曹国舅?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太子确实有些疑惑。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御下的能力还是有的,那些人可不敢偷偷摸摸找人来打扰他。
湛兮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笑道:「大概是缘分使然吧。」
「缘分?呵……」太子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蓦地又转移了话题,「曹国舅,你当初应该是见过孤的阿娘的?」
「是见过。」湛兮挑了挑眉,何止只是见过,交集还不浅呢。
「孤听说阿娘当年善舞?善什么舞?是绿腰吗?」
「什么绿腰?你没听说过王家郡望所在地的童谣吗?」湛兮晃了晃脑袋,给太子开唱,「王家有小女,不做好女做虎女,剑舞满堂势,吓煞男儿郎……」
「你娘亲当年自创剑器舞《飞将军满堂势》,飞将军就是汉之飞将军李广,所谓「满堂势」就是舞剑之时要充斥整个场地,舞蹈走位的调度极大,且舞剑动作豪迈,这个舞不仅对技巧的要求很高,对体力的要求也不低,当年好些个有名的能上阵杀敌的小将跳完这舞都得气喘吁吁三五刻……」
听着湛兮的形容,太子不知不觉就轻快地笑了出了声:「听起来阿娘好像很厉害。」
「那倒是确实挺厉害的。」湛兮托着腮说。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孤要回东宫去了,曹国舅也早些出宫吧。」
见他准备离开,湛兮挑了挑眉,猝不及防地问:「太子觉得自己最大的底牌,是王家吗?」
太子脚步一顿,背脊挺直,他没有回头,声音还有着小孩儿的稚嫩与清脆:「从来不是王家,自被册封为太子伊始,孤最大的底牌,就是祖宗法度,天下大义!」
所以,是王家少不得他,从来不是他少不得王家。是王家沾了他的光才得以有今日,而不是他这个太子之位还得靠王家支撑。
湛兮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太子离去的背影。
这孩子有时候确实是个孩子,和二皇子一块儿吵吵闹闹个没完没了,两人一会儿打打闹闹,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一会儿又和好如初,相约分菜吃饭,一块儿玩耍,一块儿训练小狗狗……
但有时候,太子确实不太像是一个孩子。他更像是那种违背生物原理的,小说话本里头所塑造的年纪虽幼小、谋略却深沉的皇室特供的神奇物种--权谋怪物。
比起小太子在政治和谋略方面的敏锐度和成熟度,二皇子不仅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子,而且更像是一个……脑瓜子不太灵光的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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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直到回到了将军府自个儿的书房内,才打开了任务版面。
打开「辅助系统」的页面,上边「夏季任务」旁边【进行中】三个字已经改成了【已完成】的红色盖戳。
湛兮点击了一下,弹窗--
【恭喜您完成夏日任务,请查收您的奖励《大雍王朝三年内成为全球最大玻璃器具出口国的计划书》,请妥善利用任务奖励。提示:注意查看附录内容。】
弹窗消失后,湛兮的案牍上就出现了一本厚重无比的已经被装订成册的书卷,上面就写着计划书的名字。
湛兮挑了挑眉,虽然说这书有一指头厚了,但这种纸质文字记录的话,这点东西也似乎不太够吧……
他心中念头一起,系统立刻提示他,这只是任务奖励的2%,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放出来,是因为怕把案牍堆满,吓死他。
湛兮:「……」谢谢你如此为我的胆子考虑。
接下来,湛兮一边翻阅这个计划书,一边思考要如何向永明帝协助他进行此事。
第23章
也许有的人当真是生来就是劳碌命吧,就比如湛兮,他满心满眼想要咸鱼躺平,可是看着到手的《大雍王朝三年内成为全球最大玻璃器具出口国的计划书》……
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下去,哪怕他要为此熬夜。
终于,在天蒙蒙亮,鸡鸣此起彼伏的时候,他大概将目前大雍朝的玻璃制品存在的最大难关弄清楚了。
实话实说,玻璃对于中华民族而言,算不上是什么「生面孔」。早在西周时期,玻璃制品的雏形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产生了,不过那时的玻璃大多都是珠子之类的小饰品,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蜻蜓眼」。
但是在大雍朝,本土玻璃的受欢迎程度,远不如外国玻璃,粗略总结一下,大致的原因有两条:
其一是本土玻璃的价格高昂。本土玻璃的制作过程,需要经过多环节的繁杂配料,再进行熔化、成型、退火等等一系列复杂工艺制成……
受限于原材料的采取不方便与制作工艺的复杂,导致本土玻璃失去价格下调空间,高昂的价格就意味着它无法被普通民众广泛地使用,无法被广泛使用就意味着市场受限,继而则会导致研发动力不足。
其二是本土玻璃的质量不佳。本土玻璃与外国玻璃的化学成分并不相同,导致其质量和体系皆不相同,外来的玻璃多是钠钙玻璃,而本土玻璃是以氧化铅和氧化钡做助熔剂而制成的铅钡玻璃。
铅钡玻璃的特点是轻脆易碎、不耐高温、无法适应温度骤冷、骤热的变化,如《资治通鉴》所云:「质则轻脆,沃以热酒,随手破裂。」这就令它无法成为大雍朝的人们日常使用的器具。
一般而言,一样东西无法作为日常所用的普通器具,但只要其足够精美且价格高昂,就有可能会成为上流社会所喜爱的「奢侈品」,玻璃确实成为了大雍朝头部阶级所喜爱的奢侈品。
但问题来了,如今海上商贸频频,外来的玻璃不仅质量好,外形也精美,本土玻璃根本无法与外来玻璃进行竞争,本土玻璃的处境便有些尴尬了起来。
哪怕是如今的大雍朝在玻璃制造上,比起前朝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经发明了全新的配方,改造出铅玻璃和碱玻璃,也依然竞争不赢外国玻璃,因为其价格依然高昂且质量没有明显进步,而且器身依旧格外的朴素,基本没有纹饰……
不够华丽,如何吸引土豪们的视线?低调?这不适合人类爱炫耀的天性!
系统的奖励,自然提供了非常完善的且具有针对性的解决方案,甚至还囊括了日后的发展方向与精细化的贸易计划。
所以以上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湛兮要如何将这份东西合理的拿出来不引起他人的怀疑,有谁能够胜任这项不算艰巨但需要格外用心的任务呢?
湛兮一把趴在了案牍上--啊!脖子好痒啊,好像要长脑子了,这玩意儿是咸鱼应该长出来的吗!?
还是丢给他的好姐夫去考虑吧,他毕竟只是一个只需要负责吃喝玩乐的纨裤废物小国舅啊!
湛兮选择倒头就睡,来日找到机会就把这个大包袱丢给永明帝,他只需要负责暗戳戳地关注着,时不时引导一下罢了。
至于别人会不会怀疑,哦豁?有什么好怀疑的,天下有生而知之的圣人,难道不能多他一个天生聪颖到智多近妖的小国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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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只是湛兮没有睡,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因千秋宴的混乱而彻夜不眠,其中就包括了永明帝与曹贵妃、广平侯与小太子。
永明帝与曹贵妃那是喜滋滋地在翻阅那九十九对夫妻的籍贯和信息,还反复地看这些恩爱的夫妻给他们的留言,或是祝福或是建议或是宽慰,他们看得开心,依偎在一起,看了一遍又一遍。
之后他们兴奋地彻夜睡不着觉,便高高兴兴地决定要连夜把这一株连理树栽种到桃林里去,于是乎,这对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年轻人的夫妻俩儿龙马精神地挽起袖子,说干就干……
反正在大雍朝,帝王生辰谓之圣诞,千秋宴后连放七天的假期,永明帝不用上班……咳咳,上朝,他哼哼哧哧地挥舞着锄头日夜不休地种树都行,反正到时候忙完了可以倒头就睡也没关系。
比起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俩儿的欢天喜地,有的人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东宫,太子书房。
太子已经在书房内静坐一夜了,然而东宫下人战战兢兢,却无人敢劝,也无人能劝。
豆大的油灯无法照亮整个书房,却令书房内器物的影子更显得阴鸷庞大。
太子小小的身影,便在这油灯前,油灯将他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高大而黑暗。
稚嫩的小脸上有一双格外漆黑的眼眸,就着这并不明亮的灯火,小太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副已经泛黄的画。
画中女子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鲜红的贴身短衣,衣身紧窄,颜色鲜红,她穿着长裤与高高的革靴,这是时下男子钟爱的胡服。
她不戴及颈的惟帽遮挡容貌,坦然而骄傲地露出年轻俏丽的面容,她将头发绑成了高高的马尾,马尾飞扬。
她自有她的风采,眉眼之间尽是张扬与洒脱,不似时下的贵妇那般云想衣裳、髻簇珠翠。
小太子安静地看着画中人那鲜活的面容,这就是他的阿娘,她只留给了他这么一幅画以及一个叫青雀的乳名,旁的,一概没有。
而这幅画,还是他的好舅舅广平侯所绘。从前东宫有个贴身伺候小太子的老嬷嬷,据说是他阿娘的奶娘,幼年时老嬷嬷曾与他说过许多有关于阿娘的事情,可是那时候年岁太小了,便是很认真地听了,如今的小太子依然自觉已经忘记了许多。
不过他记得这幅画,他记得老嬷嬷说的原话:「皇后娘娘说过:『那人品性越发与父亲相类,看了便生厌,然而这手年轻时候说着要反抗家族而醉心所学的丹青却是不错,画中的我栩栩如生,此画可留下,若孩儿某日想见见生母的模样,你便拿出来与他看。』」
在去年仲春的时候,广平侯使人来信说是这个老嬷嬷的家人要接她回去养老了,小太子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前些日子也听说曹小国舅的奶娘得了曹贵妃的恩准,回家养老去了……养老,呵,如今的他已经明白了,那不过是一个苍白的谎言。
太子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一旁那副谢太师所绘的《幽涧寒松图》上,看着那孤独地伫立在涧底寒泉的松树,蓦地笑了:「阿娘,你瞧瞧我,我如今的处境与这株寒松,多么相似啊……」
失了真心待他的嬷嬷,如今他若是想要得知阿娘的旧事,便得借助他人之口,他原本以为王家与广平侯府,是最合适的存在,只是如今看来……是他想当然了,他们还不若曹小国舅待他真诚。
他彷佛正深陷在某个沼泽中,就要缓缓地沉溺下去了,然而门口忽然传来了什么动静,太子的思绪被粗暴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