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麦芒摸了摸快要哭出来的狮子狗,握着湛兮的手,她还有一些恍惚。
她似乎想要笑一下,但她努力过后,嘴角依然无比僵硬,无法动作。
刘麦芒彷佛缓过来了,她心疼地看着半跪在床边脚板上的湛兮,温柔地摸了摸湛兮的脸庞。
「大伯母……」
「金童子啊……」似乎是之前和歇斯底里的尖叫与狂笑令刘麦芒的嗓子受损了一般,如今她说话,声音沙哑无比。
「我没事,」刘麦芒说,「莫担忧,我没事……我没事……你回去睡吧,回去吧……」
「大伯母,」湛兮温和地望着刘麦芒,「您睡下我再走。」
刘麦芒点点头,抱着狮子狗动作缓慢地躺在了床上,她用力闭上眼睛,说:「我睡了,金童子,回去吧,别担心,我没事……回去吧……回去吧,是不是吓到鲤鱼了?」
「你表姐心思细腻,你且安抚安抚她……」刘麦芒的声音渐小,「我累了、我好累好累了……我先睡一觉。」
「明日、明日再说吧……」
湛兮持续不断地心理暗示终于起了作用,刘麦芒放松地睡了过去。
狮子狗趴在刘麦芒的身侧,把自己毛茸茸的身子围着刘麦芒的一侧,团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是想要紧紧地将她包裹住一般。
湛兮垂眸,与狮子狗那双漂亮湿润的大眼睛对上。
狮子狗鼻子翕动了一下,眼神委屈又彷徨。
「没事了……」湛兮安慰它,「没事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摸了摸狮子狗后,湛兮起身往外走。
见湛兮离去,狮子狗又趴回了原地。
******
湛兮知道如今府中「热闹」,但是他没想到,姐姐会深夜秘密出宫。
「姐姐,您……」湛兮有些失语。
让御医守着那是必然的,但是曹穆之的身份到底非同一般,如今更是「讲究」无比的时代。
曹穆之身上依然是华美贵重的宫装,肉眼可见她来得匆忙,甚至没时间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
「大伯母如何了?」曹穆之直接问。
见曹穆之一边问,一边有些疲倦地坐在了椅子上,还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湛兮就心疼不已。
「姐姐也应该多在乎自己才是。」
「我还年轻。」曹穆之不在乎地说。
语毕,曹穆之使了个眼神,她身侧得脸的大宫女,立即引导着几位恭恭敬敬的御医,脚步无声小心谨慎地往里走。
湛兮看着他们先是换掉了刘麦芒房内燃烧着的香,他细细嗅闻了一下,那是效果绝佳的安神之香。
大宫女小心谨慎地将刘麦芒的手放出,垫在了狮子狗的身上。
御医开始诊脉。
湛兮倒是不担忧御医们会不会敷衍,想想也知道那必然不能。
「姐姐太累了,不若去侧房小憩一会儿吧。」湛兮提议。
曹穆之摇了摇头,向一旁招招手,局促不安的刘如英便上前来了。
「好妹妹。」曹穆之摸了摸刘如英青白的,冒着冷汗的小脸,「你受惊了,且回你房里歇息,莫要担忧,此处有我呢。」
「贵妃娘娘,我……」刘如英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想要拒绝,又不太敢。
曹穆之温柔一笑:「你要照顾大伯母,也得自己先休息好,你一贯体弱,大伯母如今睡下了,你若是倒下,那岂不是要颠倒过来了?」
刘如英也不是不知事的人,最后应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
「姐姐,你也该休息休息。」湛兮再次提议让曹穆之放松休息。
曹穆之无奈地看了湛兮一眼:「并非我不愿,只是暂且不能,先过了这一段时日再说吧。」
知道湛兮心中担忧,曹穆之便耐心地多解释了几句:「你姐夫啊……还跟个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忒丢人,唉!」
「好不容易将他安抚好,还得看看那两个被吓坏的孩子……」
估计安抚完二皇子和太子,曹穆之这便就急匆匆地出宫来了,连轴转,所以才疲倦,才会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曹穆之到底是率先被湛兮通过气的人了,如今是最为冷静的一个,自然是与湛兮谈起了要事。
逝者已逝,生者却还有无数剪不断、理还乱,却又不得不去努力处理的事情。
「虽说高敬恭呈上的诸多证据,是军师云中雀所整理,已经极为全面与详尽,阿耶信中也多有应证……但是金童子,你告诉姐姐,那几个人,你确定要留?」
曹穆之的眼睛锐利如刀剑:「族诛可从来都没有落网之鱼!大雍更是无此先例!」
湛兮未被吓到,平静地说:「我并非不赞成连坐之法,作恶多端、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之人,其凶恶与狠毒,超脱常人所思所想,为震慑作恶之徒的凶恶之心,我们从不讲究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些人,便是将其大卸八千块,诛杀其九族,也理所应当。」
「但是姐姐,那几个人,是特别的。」
「哦?」
「我们之所以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迅速地了结这一切,彻底掌控整个北庭都护府,这几个人功不可没。」
湛兮说:「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性命罢了,给他们又何妨?更何况,姐夫本便是仁慈之君。」
「他们是有功劳的,且不是一般的功劳,那是『大义灭族』的功劳,不提如何厚赏,至少留其性命,将功赎罪罢?」
「况且,虽无此先例,但如今有此先例……恰恰给某些迷途中的人,指了一条从未有过的明路,岂不是更好么?」
第208章
这一场秋雨,来得很急。
秋雨初落时,寒寒嗦嗦,婆娑如细丝,继而淅淅沥沥,打在院子里那翠绿的蕉叶上的声音,清脆响亮。
午后,天光忽晓,雨丝依然在落。
湛兮凭栏远眺,望着这黏而湿的,恍如蛛娘织成的一片轻柔的蛛网的雨水。
他无奈地在心中叹息一声,一场秋雨一场愁,如今这愁……已经绵密地网住了整个将军府。
这场惨淡的秋雨当夜也没有停下,萧萧瑟瑟,暮暮复朝朝。
旭日初升后,这场延绵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像是黑夜终将要过去,天光终究会破晓一般,世界又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永明帝破例召开了大朝会。
在大朝会上,永明帝态度如常,处理妥当地给此次北庭都护府歼灭东突厥的有功之战士,论功行赏。
尤其是折可克和高敬恭两人,甚至是紧跟在曹子爽的身后,要被封侯拜相了。
也正如湛兮所料想的那般,对于出卖军机,导致当年北庭战事失利,战士惨死之案,永明帝给出了大雍律法中的残酷惩罚。
永明帝认为,北庭都护府当地豪强世族唐氏家主与傅氏家主,已实际叛国。
他们不仅仅,有其谋算,还付诸了行动,还取得了对大雍朝而言相当惨烈的结果,依大雍律法,当斩!
永明帝即刻诏令,将出卖军机之案的主谋傅氏以及唐氏--族诛!
据《雍律疏议》,夷其三族,即刻行动。
其余当地小氏族多有牵扯,细究之行,永明帝则放权于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交由三法司协同办案,由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御史,三大部门的首脑组成的联席审判此案。
一切都并无什么意外的地方,唯一的意外,是永明帝名正言顺地「提醒」三法司--
「上苍有好生之德,对于有功之人,可格外免其死罪,但死罪难免活罪难逃……你们且看着办吧!」
帝王的欲言又止,含糊其辞,恰恰考验的便是底下官僚们的情商指数。
但湛兮想,无论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御史……就没一个低情商的家伙!
至于其他及时投诚的世家或个人应当如何嘉奖,那自然也交给三司会审了,一事不托二主,永明帝到底还是个能友好与事的皇帝。
湛兮接到消息时,心中微叹,事情想必很快便可以圆满解决。
希望……风雨终止。
倒是不知道宫里头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湛兮寻思着,就这几天他得抽个时间进去看一看他们。
否则接下来吐蕃来访,还将会更有的忙!
******
骤然停滞的世界又及时运作起来后,将军府也迎来了一个极为特殊的、重要的客人……
收到齐氏的拜帖,湛兮立即动身,疾步走过数道院门,欲要前往大门亲自迎接。
此举田姑姑倒是不惊讶,老管家却有些不太理解,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连忙跟上了湛兮的步伐。
湛兮撩开衣摆跨过大门门坎时,一个熟悉的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已经下了马,正候在牛车前,欲要扶里头的人出来。
「齐兄!」湛兮认出了此人正是齐志学。
曹毅之未逝前,已有心上人,曹氏与齐氏更是早已更换了名帖,他与齐氏的齐摇月六礼只差最后一礼「亲迎」……
那场人为的惨烈意外发生之后,齐摇月追着曹毅之一块儿去了。
虽说六礼仍然差了「亲迎」,但对于齐氏与曹氏而言,齐摇月确确实实已经是曹家的儿媳。
齐氏,在当年,齐氏提过要以「冥婚」之礼完成最后的「亲迎」,但最后遭到了曹子爽和刘麦芒的一直拒绝。
曹子爽的说法是:「非吾不认亲侄爱妻,只是冥婚不可,《周礼》有云:『禁迁葬与嫁殇者。』此不正之风,曹氏不可开!」
齐氏在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当然是愤怒的。
但那些悲痛、那些无法发泄的愤懑,最后在刘麦芒平静的嗓音中,被安抚了下来。
刘麦芒苦笑着,又彷佛有些慈悲地说:「令他们死同穴即可,至于差了的那『亲迎』之礼,九泉之下,就让豹郎他阿翁大母,与我夫君,替他们这对有情人办了吧……」
「若是在那阴曹地府善始善终,也无不可,我父母兄弟亦能参与他们的喜事呢……」
谁能不为刘麦芒的话而恍惚?她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撕心裂肺的人,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父亲、母亲、兄长、公公、婆婆、丈夫……竟都舍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