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自脑海中一晃而过,紧接着,湛兮就看到太子和杨镧都看向了自己。
湛兮:「……」
看来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啊,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湛兮坦荡荡地说:「晚些时候,直接去问问千鹤公子吧。」
太子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别的事情,一张稚嫩的小脸上,都是深深的忧虑。
杨镧倒是笑了下,但也无甚所谓地又扭过头去大口吃肉了。
湛兮看了太子一眼,到底没现在就问他,只是伸手揽住了已经一只腿踏入了梦乡的小老虎,问善水公主:「你可知道,那丫鬟死后是否曾验身?」
善水公主挑了挑眉:「小国舅是怀疑这丫鬟也被他人易容顶替了么?」
「是,」湛兮坦然地点头,「我确实有此怀疑。」
「可惜了,」善水公主轻叹着摇头,「她没被易容顶替,生前死后,我外祖母和常山大长公主都不止一次调查过她,她就是她……她只是不是从前的她了而已。」
「这样啊……」这样的话,那湛兮没什么好问的了,左右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人性本就不可直视,倘若有人对人性的善变与险恶刻毒感到惊讶的话,那只能说他生活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就像是二姑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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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懒得仔细思考对方如何抓住了那丫鬟的弱点,如何对她循循善诱,如何对她实施一对一专业性和针对性都登顶的洗脑,又是如何阴毒地不断地、层层递进地激发她的人性之恶。
因为湛兮知道,人是那种……不能完全以逻辑去判断的生物。
人是那种,多样性复杂到,好人好到被骂傻逼被厌恶为蠢材,恶人恶到好端端地,看到谁笑了一下,都会拿出筷子捅烂陌生人的脖颈,这种举动还会有路人为此「嚣张肆意,想干就干」而心生羡慕,大肆称赞的奇葩生物。
既如此,他又何必非要深入去探究,对方到底是如何在嫉妒的毒沼中被腐烂掉的呢?
湛兮不会理会这些,正如他不会去探究,当年的陈青莲为何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不爱,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自己的堂姐一样。
非要去挖掘变态和烂人背后的思维逻辑有什么意义?防止其他人变态吗?但实际上这玩意儿防不住的,该变态的还是会变态,该腐烂的还是会腐烂……
且不说能不能挖掘出来他们的逻辑和脑回路,因为「逻辑」那玩意儿不一定「有」。
生活不像写小说,还得符合逻辑,现实生活它狂放到,只需要符合--物理!
所以,比起被背后之人肆意玩弄,搓圆揉扁的棋子中的弃子,湛兮对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要更加感兴趣。
到底是谁啊,到底几个菜啊……
和那么多人都有仇?
嘿~还真他娘的怪有意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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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湛兮那微垂的眼眸,视线触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中深沉而难言的思考……
善水公主心中暗叹,小国舅此般模样,竟比之太翁慎独自弈时,也不差什么了。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反问湛兮:「小国舅,倘若我说那丫鬟是被人掉了包,她说不准还是当初那个值得被姨母救下的,对自家姑娘忠心耿耿的丫鬟……」
「而不是她就是她自己,她就是由一个昔年可怜可爱的小丫头,多年后变成了那面目可憎的模样的话……会更好接受一些吗?」
善水公主问:「世人是不是会更愿意接受后一种说法呢?」
「不会。」湛兮淡定地回以否定答案。
「至少对于我而言,不会。」湛兮漠然地勾了勾唇,抬眸看了善水公主一眼,「我从不对任何人的人性,抱以太过绝对和投入的期待。」
人是如此复杂而险恶的生物,湛兮又不是什么活在真空环境里的陶瓷娃娃,他为什么非得觉得一个当初表现不错的丫鬟,后来就非得要坚持她最初那副「富贵不能屈」的模样?
承认人是多面体,承认是人复杂的,承认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类在内,都处在不断的变化和发展当中,承认再好的人都可能会变态,有那么难吗?
尊重客观世界,接受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他人复杂而善变的人性,如此一来,自然他变态就任由他变态,我自是岿然不动,心态稳如老狗,任尔东西南北大作妖风。
反之,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投入太多的信任和期待,那就是为他人内耗自己,简直是大冤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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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善水公主讲完了那陈年旧事,大家伙也差不多吃饱了。
杨镧临走前冲湛兮眨了眨眼睛:「小国舅,回京后再带我玩。」
湛兮看着眼前这个不要钱的€€杨镧€€顶级打手,点了点头:「放心,我一定会记得带你玩的。」
得了湛兮的保证,杨镧心满意足地离去。
上官无病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浸出了些生理性的泪水,他向大家伙挥了挥手:「那我也回去睡觉了,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湛兮望着这孩子的背影,心中合理怀疑他所谓的「硬仗」怕不是要在他那「意外坠马,摔断了腿」的哥哥面前表演什么的?
比如我好无辜,大哥你摔伤了我也没啥好处呀什么什么的……
善水公主也向湛兮含笑道别,离开前与湛兮说:「小国舅爱听故事,我也爱听,今日我给小国舅讲故事,希望来日小国舅也能给我讲一个。」
「下次一定。」湛兮债多不愁地啥都给应下来。
夜色渐浓,篝火熄灭后,今日的聚餐也便结束了。
湛兮背着已经睡着了的二皇子往回走,太子一路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陪着湛兮把二皇子送回了自己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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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给二皇子盖好了被子,又接过宫女拧干的热毛巾,动作轻轻地擦了擦这子被热乎乎的汗打湿了的额头。
「~o( =∩ω∩= )m喵~」小阎罗操纵着自己那肥硕如点天灯都能点个三天三夜的董卓的身子,动作灵活又轻盈地跳上了床。
它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二皇子的脸颊旁边,弯着身子,窝了下来,伸出两只前肢,轻轻地抱住了二皇子的脑袋。
对上湛兮的死亡凝视,小阎罗无辜地眨了眨眼。
就在此时,青雀狗也选好了自己的位置,包裹着二皇子的脚趴在了床尾,湛兮看过去的时候,它还无辜地打了个哈欠。
湛兮无语了半晌,对太子道:「你做好准备,你弟弟晚上可能会被热醒,他醒了绝对会闹你。」
太子幽幽地望着湛兮:「……那孤到时候再带二弟去找你。」
湛兮:「……」一起死是吧?算你狠!
出去的时候,于菟狗依然乖巧地贴着太子的腿侧,老虎不让人抱,非要像个大王似的,端坐在于菟狗的头顶,把狗子当它的坐骑。
走着走着,湛兮挥手示意宫人退后,领头的太监犹豫了一下,见太子没有否决湛兮的意思,便恭敬地领着其他人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留在了原地。
湛兮和太子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后,湛兮忽然停了下来,笑盈盈地伸手去揉了揉太子的脑袋,问道:「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小青雀在想什么?」
太子抬头看了湛兮一眼,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的白霜落在孩子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瞳上,令他的眼睛,也镀上了盈盈一层光晕。
这一刻,眼前凝望月亮的这个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广寒宫的凉意,令他遍体生凉。
「你之前说,权力、人脉这些资源,就像一种奇怪的病症那般,只能通过母婴、血液和性传播……」
太子顿了顿,忽然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并不沉重,但它那又轻又飘的感觉,却令湛兮感觉到了积压在太子心头那犹如泰山,而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压力。
「孤听了这话的时候,心中再想,既如此,孤便要斩断这些联系,让世家无法永远是世家,让世家可以没落、湮灭,让有能力的农门、贫民,也能一路跃升……」
「可是就在方€€,孤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一些。」太子说着摇了摇头。
湛兮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太子的小脑袋,安静地听着他的苦恼:「为什么要说自己天真呢?」
「你说你从不对任何人的人性,抱以太过绝对和投入的期待……」太子顿了一顿,「人性便是,人有偏爱之心,掌握在手里的,无论是权力,还是金钱,大家都渴望将它传递给自己在意的人,尤其是子孙后代,亲朋好友,而绝不会平白无故地便宜陌生人,哪怕那权力交接给那个陌生人,或许会更合适。」
「这就是那丫鬟的质问,为什么『公主生来就是公主』?因为公主她阿耶是帝王,那为什么帝王生来就是帝王?因为帝王的阿耶是帝王,孤生来就是太子,因为孤的阿耶……是帝王。」
「人心如此,人性恒如是,故而资源的母婴、血液和性传播……或许是孤永远也无法斩断的。」
第252章
湛兮从太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如同白雾一般的迷茫。
他似乎是发现了前方的道路不仅仅布满了荆棘,而且那似乎还是一条永永远远也无法抵达重点的,无望的道路,他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不要那么泄气啊青雀。」湛兮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将那一丝不苟的束发全然揉乱。
太子任由着湛兮在自己的脑袋上为所欲为,最后沉默许久,只是说道:「孤只是有些……忽然感觉失了力气。」
「与此同时,孤也似乎才终于明白,为何广平侯不似表哥那般坐不住,为何他总能那么稳坐钓鱼台,云淡风轻地看着孤与你亲近,因为……他是如此的了解人性。」
太子忽然眼眶有些发红,他别扭地转过了脑袋去,低声说:「广平侯,孤的大舅舅,他就是那种最『信任』人性的人,他就是那种最『不信任』人性的人。」
他说得拗口又模糊,但湛兮却听懂了。
说广平侯最「信任」人性,是因为他见惯了人性的卑劣,领悟了人性中亘古不变的贪婪与阴暗面。
故而他深信着,当太子逐渐掌握越来越多的权力的时候,他不仅不会放手,他还会被激发人性中最天然的一面,继而开始警惕任何可能会威胁到他的人……这就是人性,这是生物的天性,是不可违背的!
既如此,那太子早晚要和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湛兮这个小国舅翻脸的……
那么,身为太子的亲舅舅的他,完全不需要着急,更不可能为此乱了阵脚,他只需要等着,坐着看那日升月落,时过境迁,一切都会如他所愿,无需做太多额外的事情,令太子与母族离心。
比起与曹氏作对,广平侯最头疼的,反而是太子本身的态度倾向,若能为太子的刀,太子的支柱,扶摇直上,相伴而生,届时再看孰强孰弱,谁为掌控,反倒是好的,就怕太子选刀都不青睐他的母族。
若不是担忧这个,广平侯也不会稳妥起见地想要给自己再创造出一张「皇位擂台赛」的「入场券」来。
太子说广平侯最信任人性的同时,也是最『不信任』人性。
那便是广平侯不信任人可以克制住阴暗的人性,不信任人可以为了坚持善的一面而受苦受难,忤逆生物的天性。
若不说那么绝对的话,那么广平侯也不是完全不信任人性,他只是不信任身处在权力漩涡中的人,可以有被值得信任的人性而已。
更遑论,在漩涡中心沦陷的……皇族。
皇族啊,那是一个,父杀子、子€€父、兄杀弟、弟杀兄的,无时无刻不在纯天然的造就权力怪物的加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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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侯这个人,怎么说呢……」湛兮战略性停顿了一下,笑道,「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是我猜测,他是一个既对,又不对的人。」
湛兮笑盈盈地看着太子的眼睛:「他大概是一个自诩稳赢的赌徒,或许曾经他这样的赌徒,都是十赌十赢的,这给了他淡然看待你与我亲近的底气,因为他如此笃定自己会赢。」
「但实际上,人性既值得信任,又不值得信任,但凡任何人只选择其中的任何一面,而不能辩证对待人性的两面性,那么,他都有输的可能。」
湛兮淡然一笑,说道:「之前都能赢,那是因为之前的押注对像确实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人性』而已。」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人性』它还没有被下最终的定论,所以……」
湛兮笑嘻嘻地捏了捏太子嫩呼呼的小脸蛋:「他是大获全胜,还是满盘皆输,决定权,在你的手上啊,青雀。」
「所以,别那么沮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