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后悔放走那只母老虎么?」湛兮问。
杨镧哼了一声,随手丢给湛兮一只雀鸟:「喏!这是我今天捡到的,送给你养着玩。」
「我才不会后悔这些事情,若是明知它腹中有孕,我还杀它,我哪怕赢了都过意不去。而且,我赢不了他又有什么要紧,不是还有『安北蛮牛』在嘛!」
一个是安北蛮牛,一个是播州土狗,你俩这是上辈子有仇?
湛兮捧着那只莫名乖巧的鸟儿,检查了一下,发现是翅膀受伤了。
不过不是人类的箭矢所伤,看着像是被猛禽给叨了,但它努力挣脱了。
「真是一只幸运的鸟儿,它是红腹山雀哦!」湛兮笑了笑,叫人去拿医药箱来,「这鸟儿换毛之后,会很漂亮……」
湛兮给鸟上药的时候,忽然抬头,看着杨镧:「你真的是捡的?」
杨镧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在看这边,嘿嘿笑着,弯腰凑近湛兮的耳朵,小声哔哔:「真的是我捡到的……我从争达梅巴那只猎鹰的嘴里『捡』到的!」
湛兮:「……」你踏马怎么也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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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每个小队的猎物,从一开始的较少,到后来慢慢攀升,而后抵达了顶峰后,又开始慢慢回落了……
这便是已经猎得差不多的兆头。
基于大雍朝这些古人朴素无华的可持续发展观,将永明帝丢进来的外来大型猛兽清空得差不多,而周遭猎物摒弃幼、孕之后所剩无几,便是该停下来了。
「小舅舅,小舅舅!」二皇子鬼吼鬼叫地一路冲了进来。
湛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怎么了?是狩猎的分数排行出来了,还是今天就开始擂台赛了?」
「于菟,你别跑那么快……」太子也冲了进来。
「都不是!」二皇子同时否认了湛兮的猜测。
「那是什么事情?」
二皇子满头大汗,满脸兴奋:「今日阿耶又收到了皇都的来信,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
「大理寺查出来了!那个顶替了常山大长公主长孙的人,竟然是当年驸马行差踏错,和一露水姻缘的女子所生的儿子的孩子!」
第256章
二皇子刚刚短短一句话里,却隐藏着如此炸裂的信息。
让湛兮不得不垂死梦中惊坐起!
湛兮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鸡窝糟心,看着眼布灵布灵在眨眼睛卖萌的二皇子,问道:「你刚刚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二皇子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点自己的理解:「我是说京都来了信,就在刚刚,我和大哥刚好就在给阿耶阿娘他们请安,就偷偷看到了咯……」
「大理寺说,常山大长公主的孙子不是她的孙子,其实是当年常山大长公主的驸马和一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所生的孙子!」
湛兮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说,如今那已经被扣押下来的,那传说中的常山大长公主的长孙,其实并不是她的长孙,但这也不是和常山大长公主毫无关联的阿猫阿狗,他是常山大长公主的驸马和别人生的孙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二皇子连连点头。
湛兮人眉头做得能够夹死苍蝇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集狗血、炸裂与恶心于一体的结果。
之前他想过那或许是一场意外,又或者是有人故意的调换了孩子,而被调换的孩子也指不定是无辜的,但是却还是小瞧了人性之恶,这竟然始终就完完全全是一场阴谋!
一场做法闻所未闻的下作、龌龊、恶心的阴谋!
太子说:「若能证实那是常山大长公主的驸马的血脉的话,这便算不上是混淆血脉,驸马已经故去多年,而大公子自当年的闹剧后,也再无妻妾,只怕长孙氏为了驸马那一支的血脉传承,还是会认回他们的……」
二皇子小老头似的泽泽摇头:「谁能想到事情还能这样峰回路转的啦,我本以为那日看见的那三个长孙氏的人,怕是要落地凤凰不如鸡了,没想到他们依靠不上常山大长公主,但也能依靠上长孙氏,还是能继续过好日子呢,只是换了块地儿。」
「虽然此事到了最后,也只能说是以小宗代替了大宗的阴谋诡计,但比起混淆世家血脉的罪行要更轻一些……」太子说着,皱起了眉头。
湛兮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罪行当然会轻一些,毕竟在父权社会,只要那确实是男子的后代就行了,从哪个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并不重要。
如今事情闹得那么大,只不过是因为故事中不被在意的「女人」,她的身份与地位已经超然到凌驾于性别之上罢了。
但凡常山大长公主是个「王爷」,混淆她的血脉,那便是混淆皇室的血脉,驸马的九族都得被拉去跳楼价便宜大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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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你的说法太官方了。」湛兮揉了揉太子的脑袋。
「什么?」太子抬眸看他。
二皇子蹬掉了自己的靴子,爬上了湛兮的床,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是官方?」
「意思便是太过客观,抽离了人的情感,」湛兮解释说,「这件事情,你们没有发觉,恶意都是冲着常山大长公主去的么?常山大长公主年纪那么大了,被这么一刺激,只怕要天不假年……」
「哦哦!那倒是没有,」二皇子笑嘻嘻地摆摆手,「阿耶和阿娘说,常山大长公主就是超凡脱俗之人,凡夫俗子难能望其项背?所以不用担心常山大长公主。」
太子点了点头,附和道:「常山大长公主似乎并未被打击到,倒是大公子,听说似乎是一病不起了……」
湛兮点了点头,可心中却不以为然。
怎么说呢,人的觉悟和人的能力不一样,且并不完全相关。
有的人有能力,可以建功立业,可以撰写文章,可以历史留名,但他没有觉悟,他依然如芸芸众生一样,不自知地受到了人类社会和历史的局限,将传宗接代和血脉看得无比重要。
湛兮他倒是相信那样一个活成了神话的长寿公主,绝对是觉悟了的人,所以当初她才能那般「冷血无情」地开口闭口都是直接杀了那肚子里怀着她孙子的丫鬟。
因为她已经脱离了对人类最在意的某些东西的局限。
但是怎么说呢,觉悟只是一个人拥有了脱离了低等的人性之后的较为冷静与理性的思维,并不代表那个人就把人的情感都直接抽空了。
儿子再叉烧也是自个儿的儿子,旁人的阴谋诡计创不到常山大长公主,最多能恶心到她,但过大公子出事的话……
思及此,湛兮轻叹了一声,什么都不说,只是扭头看向了窗外。
「哇~小舅舅,你看,下雪了!」
二皇子兴奋地又往床下爬:「今年的雪来得好早呀……大哥跟我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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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常山大长公主府。
「你这死孩子不会真要叫你老娘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吧?」常山大长公主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
缠绵病榻的大公子面色煞白,闻言似乎想要回答,但刚开口,就咳嗽了起来。
九贤王站在一边,看着自家这个身体倍儿棒的「老侄女」,再看看那似乎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的老侄女的儿子,心中感叹万千……
他彷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送走了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儿女,又彷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也许他还能再送走几个孙辈。
「常山,你少说几句扎人心窝的话吧。」九贤王最后看了常山大长公主一眼,转身出去了。
老者年轻时健壮如猛虎,而今老了,却瘦削了起来,远远地看着九贤王离开,常山大长公主€€了€€眼睛,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九皇叔看着都老了好多。
御医低声与常山大长公主说了几句话,最后叹息着,摇着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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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留给了这一对似乎从未母子连心过的母子二人。
大公子终于缓过劲来了,气息奄奄道:「是我对不住母亲,儿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儿子不孝,要叫母亲伤心了。」
「知道这是不孝,你便该给我打起劲来啊!前几日与老娘吵架时,你不还活蹦乱跳的么?就这么点事儿,左右也不是你的孩儿,你管他是不是你爹的孙子呢?」
窗外吹来了晚秋的冷风,大公子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他嗫嚅了许久,说不出话来,一扭头,又咳得撕心裂肺。
常山大长公主叹了一声,起身关上了窗户,回来坐在了儿子的床边。
「大郎啊……你总那么不合时宜。」常山大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出了这句话。
大公子听了这话,先是大脑一片空白,他怔怔了许久,反复咀嚼着「不合时宜」四个字,好久好久之后,似乎才终于恍惚着理解了似的。
大公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难看至极的苦笑:「母亲……说得是。」
不合时宜,是啊,他的一生都是不合时宜的。
昔年,在母亲得了九贤王的举荐,能去边关时,他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母亲的肚子里……
生生拖延了母亲数月不说,自己还不能在母亲身边成长,只能在祖母膝下承欢。
最后养成了一副懦弱的性子,未有母亲的半点果敢与洒脱。
在父亲行差踏错后,他不合时宜地因偏听偏信,而选择了站队……
他只瞧见了父亲事后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懊悔不跌、苦苦哀求,父亲对母亲的一往情深,至死都在念着母亲的名字。
他只瞧见了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对母亲生了怨念。
他只瞧见了母亲在父亲病重当日,依然带着弟弟外出打猎,看到父亲在苦海中煎熬一生,最后依然见不到母亲一面,痛苦而不甘地咽了气。
那一年那一日,看着父亲狰狞的手依然伸向门外,暴凸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一片空茫,嘴里喊着「常山……」而后猝然跌落,那个小少年的世界,也就此崩塌了。
陷入痛苦的他却未想过母亲有母亲自己的底线与追求,母亲就是这么个眼底容不了沙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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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得知父亲晚归的那一日,弟弟竟敢对父亲拔刀相对后,他想起父亲那煎熬痛苦的一生,不合时宜地厌恶弟弟,多年后更是不愿接受过继弟弟的孩子。
却没想到,原来「那一日」,母亲已经决定放弃他们的妹妹了。
他们那可怜的,没能睁眼看一看这片天地的妹妹啊……他这个当长兄的,居然是临死之前,才从弟弟口中得知她曾经存在过。
也是在此时,他才知道当年的母亲有多难,妹妹同他一般,来得不合时宜。
母亲旧伤复发,若要留她,则代价极大,母亲本是有些踌躇的,而此时的父亲,他不仅没有陪护在母亲身边,他……
如今的大公子竟有些忍不住怨怼父亲了,若非他行差踏错,违背誓言,母亲当初又如何会那般当机立断地、狠心地送走了他们的妹妹?
弟弟那时候就在边关,他知道一切,他对父亲拔刀……
啊,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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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的苦笑更深了。
年少时他有着太多不合时宜,长成后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