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菡姐儿连齐南县家里的葡萄架子都记得,高阳又惊又喜,同时隐约意识到,他的女儿或许从未疯傻过!
在场众人,包括慈济院的婆子和秦夏在内,其实也都看出了端倪,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那种情形下,菡姐儿装疯,显然是为了自保,现在薛齐伏诛,亲人相认,柳暗花明,过去的真相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高阳谢过慈济院的婆子,领着菡姐儿回了和光楼。
后院四间后罩房,高阳住了一间小的,黄家兄弟合住一间大的,正好还有空余,洒扫收拾一番,菡姐儿就暂且住下。
秦夏念他们父女情深,给高阳预支了月钱,让他好给菡姐儿买些东西。
虞九阙得知阿锦的真实身份,当真是齐南县高菡后,也让徐妈妈在府库里寻些姐儿能用的料子头面送去。
“所以他们父女接下来有何打算,可给家中送了信?”
晚间,秦夏和虞九阙在房内桌边吃桃子。
桃子新熟,庄子很快就挑了品相好的送来,一共两个品种,一样是脆桃,一样是软桃。
秦夏爱吃脆的,虞九阙偏爱软的。
两人各吃各的,也是一派和谐。
“虽说高阳先前进京是为了寻女,但现下已经同我表明,打算在和光楼长久干下去。这边走不开,他也不欲让我为难,故而在家信中写明,让他夫人带着儿子进京探亲。过后,只看高菡是想要随母回乡,还是随父留在京中。”
虞九阙用小勺挖下一块蜜桃桃肉,送进嘴里,桃汁清润,勾得他舔了舔唇。
“这般安排倒是妥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你得了这么个得力的掌厨,日后也不必成日里被拴在灶台旁。”
秦夏的桃子吃完,虞九阙的碗中还剩不少。
小哥儿慢吞吞地吃着,整个人都好似散发着甜呼呼的味道。
最近前朝也好,后宫也好,都说督公看起来面善许多。
虽然该使的手腕一点没少,照旧可以两句话吓得人帽翅哆嗦,但总归看上去少了一些锋利的棱角。
殊不知督公的性子完全是磨出来的,每晚睡前他都会燃香抄两页心经,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理由是他乃玩弄权术之辈,归根结底,算不得什么好人,只能借此消一消罪业。
这是一个求心安的过程,秦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到这时候,就取一根笔一叠纸,陪他一起度过。
写得多了,也有了意外之喜。
比如他的一手毛笔字……
总算是不那么难看了。
€€€€
六月入伏,骄阳似火。
和酷暑一起“沸腾”的,还有和光楼的热辣火锅。
来此的食客,大汗淋漓地吃着牛油辣椒锅底,都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邪一样。
这样的天气,为何不能去吃些凉爽之物,偏偏好这一口?还总是一吃就再也停不下来。
由此导致,整个南城医馆的败火草药都跟着供不应求。
离和光楼最近的药铺果断发现商机,在门前支起桌子售卖“古方凉茶”,秦夏注意到不少食客吃完火锅,路过药铺,都会买一包提着回家煮。
不得不说,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为美食“赴汤蹈火”的行为了。
……
时节既到,莲花白虽还未酿出,秦夏却可借着荷塘之便,在京中复刻曾火遍齐南,名为“八仙过海”的什锦冰碗。
为此,他专门请来画匠,画了一幅“八仙过海图”,再巧妙地将什锦冰碗的存在融合其中,呈现出的效果,大抵就是八仙坐在冰碗上过海。
钟汉离的芭蕉扇成了荷叶,铁拐李不抱葫芦改抱藕节,张果老骑着一只菱角,蓝采和的篮子里,鲜花鲜果换成了鸡头米……
就连头戴莲花冠的何仙姑,一对耳铛都换成了红樱桃。
他定的是大尺幅的图画,完工后装裱,直接用木架支在酒楼门外,过往行人皆可见。
上回那位爱吃鱼的顾老先生又来了,只不过这回是独自一人。
他在门前对着“八仙坐冰碗”的图看了良久,最后捋着一把美髯,笑着进门。
在他看来,这和光楼的掌柜属实是个妙人。
落座后点菜,邱川为其推荐了酒楼新品€€€€鳗鱼饭。
“暑夏食鳗赛参茸”,夏日鳗鱼肥美滋补,有着“水中人参”的美誉。
盛京这边能买到的鳗鱼叫做白鳗,又称白鳝,在很多大雍人眼里,想必觉得鳗鱼就是大号的鳝鱼,二者“傻傻分不清楚”。
不过没关系,厨子能分得清就足矣。
想要供应酒楼与日俱增的食客,做一锅照烧鳗鱼,搭上米饭就能端盘上菜,绝对是个上佳选择。
为此,和光楼的两个婆子,加上菡姐儿,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在后院处理鳗鱼了。
高家母子二人还未到京,高菡跟随父亲住在和光楼,只休整了一日,就挽起袖子开始帮两个婆子做事,秦夏要给工钱,她也不要。
秦夏见她干活利落,遂觉她要是日后不回老家,留在这里当伙计,自己也愿意收留。
就拿这杀鳗鱼来说,这东西滑溜细长,长得像蛇,不少年轻姐儿都打怵,高菡却是面不改色。
把鳗鱼拍晕,手上沾面粉,搓洗掉鳗鱼外一层粘液,剖开肚子,放血扯内脏,涮去脏污放进盆中,送进灶房。
这一步往后,就是秦夏和高阳的活了。
鳗鱼需去头去尾,挑出大骨,余下的鱼肉转入大碗,加上用酱油、蚝汁、蜂蜜、料酒等调成的照烧汁腌制。
大骨不用丢,放进平底锅,上火烤到焦黄,和另一份照烧汁一起下锅熬煮。
鳗鱼骨头里的鲜味融入酱汁,熬到起泡,粘稠挂勺,便可关火。
腌好的鳗鱼放上铁网,刷酱汁,烤到鱼肉微微蜷缩上色,汁水淋漓渐干,甜咸适宜,乃下饭神品。
上桌前,取专门的青边大瓷碗,米饭打底,上铺切块鳗鱼,撒干紫菜碎、炒蛋丝、白芝麻、细葱花,额外赠海带汤一碗。
因鳗鱼较贵,这么一套,和光楼售价六钱银子。
即使如此,在盛京南城的酒楼里,也属实算是平价的一餐了。
“老相公留神,这白鳗去了大骨,却还有细刺。”
邱川放下餐盘,特地嘱咐。
区区细刺哪里难的到顾老,他取筷开食,细软小刺全被一一剔去,唯有鳗鱼和着照烧汁,配米饭下肚,间或还能尝到脆脆的紫菜、柔软金黄的蛋饼丝、炒到有香味的芝麻。
人到老年,讲究少食。
但这鳗鱼饭端上来就是一大碗,等他吃完再端起海带汤溜缝的时候,只觉得回家少不得要吃点,自家大孙子才会吃的山楂消食丸了。
吃饱喝足,叫了跑堂来结账,六钱银子外还有十个铜板,是给的赏钱。
“小二,你们店里供人题壁作文的文房四宝可还备着?”
顾老吃得高兴,又念及门口“八仙图”之妙,难得文思如泉。
邱川一听,这还了得,掌柜可是一早说过,这位常来光顾的老先生八成是位大儒呢!
如此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他飞快地去端来文房四宝,用的都是直接从督公府取的好笔好墨,砚台、纸张皆有讲究。
顾老扫过一眼,甚为满意,当即行到白墙之前,折袖提笔,不假思索,洋洋洒洒,信手成篇,落款只留一个龙飞凤舞的单字。
邱川不认识,但肃然起敬。
此时此刻,酒楼中人,包括秦夏在内,尚不知面前的“墨宝”含金量几何。
直至几日后,最早为鸳鸯锅写绝句的士子携友来此宴饮,一眼认出墙上挨着自己拙作的,居然是羡鱼先生的大作!
顾高原,字长亭,自号羡鱼,博学于文,自成一派,其名贯耳。
该士子当即语无伦次,恨不得当即把整面墙都拓下来带回家。
于是继鸳鸯锅成了“有情人专属”之后,八仙冰碗加鳗鱼饭,赫然成了京中士子们必吃的古怪组合。
同时,在京中某处安宁书斋内,羡鱼先生本人也开始草拟一本全新的书稿。
只是这回不谈经世之论、不书平仄之文,在第一页纸上,他徐徐然写下四字书名€€€€《羡鱼食单》。
打头的第一则第一句便是:“京中有酒楼,名为和光……”
含英咀华,其味千千。
第103章 南北灾情
虞九阙不喜欢“多事之秋”这四个字。
因为去年的秋日就不太平, 没想到今年亦如此。
只是去年的不太平来源于先帝驾崩,新帝临朝下的暗潮涌动,是人祸。
今年的不太平来自于夏末秋初, 席卷西南的大旱, 乃天灾。
秋收之前, 赤地千里, 西南几个州府的减产乃至绝收已成定局。
反观盛京, 则是大雨连绵不绝,要不是三城兵马司派出全部数百人手,联合召集来的民间工匠, 一起没日没夜挖了三天排水渠, 整个京城都险些被淹。
在这个当口, 两个最不能病的人一起病倒了。
一个是皇上, 一个是内阁首辅范阁老。
皇上是因为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加上进来事务庞杂,夜难安寝,一夜冷雨后就得了重风寒,发热不退, 咳喘不止。
范阁老则是在雨后的进宫路上,因为走得太急,不幸滑倒, 他一把年纪, 能给虞九阙当太爷爷, 这一下直接把骨头摔裂了。
事已至此,满朝文武忽然反应过来, 接下来带领大家面对这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乱局之人,只剩下虞九阙这位无名有实的“内相”了。
虞九阙没空面对旁人的质疑。
他掌印司礼监以来, 所做之事,桩桩件件,自认无愧于朝,无愧于心。
只是这回的灾情来势汹汹,西南大旱不说,北边眼看还要被淹。
也不知道龙王爷怎么想的,但凡把这雨匀一匀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