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天寒地冻。
一辆通体漆黑、造型别致的轿车,平稳地驶入别墅,车轮碾轧过地面的积雪,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辙痕。
轿车停下,车门打开,车底伸出一块踏板,通向地面。过了几秒,傅竞川坐着轮椅,滑下踏板。他穿着深黑色羊绒大衣,裹着素色围巾,双臂交握,垂在腿上,透着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老管家站在两头石狮子旁边,他笑容和蔼,走过来,俯身为傅竞川递上毛毯,又笑着说:“少爷,您今儿到得早。”
傅家最重规矩,每逢过年这天,傅家的子孙都得放下手头的要紧事,回到水榭,陪着傅老爷子吃顿团圆饭。
傅竞川敷衍地应了一声,他转过头,看向车后座,催促道:“出来。”
江律看了一眼傅竞川,不情不愿地钻出车后座,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他生得俊俏,剑眉,英气十足,高眉骨、眼窝很深,双眼皮自然、又漂亮,卧蚕丰满,眼睛又黑、又亮,是一张浓颜系的脸,路过的人都得夸他一声俊俏。
管家看到江律时,不由得愣了下,但他却也没敢多问,迎着傅竞川,进了别墅客厅。
傅老爷子今儿个精神头还算不错,他倚靠在沙发上,戴着茶色圆框老花镜,眯着眼睛,观察着陈家送过来的《富贵春》。
整幅画以“牡丹花”为主,整幅画的设色清雅、高贵,透着一股贵气。
他正欣赏着画,突然听到耳旁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又抬起头,看到管家迎着傅竞川进来了。他那张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他招呼着傅竞川过来,“竞川,你来瞧一下这幅《富贵春》。”
傅竞川先是喊了一声爷爷,又凑到傅老爷子身旁,看着《富贵春》,给出了评价:“这幅画是张泽一老先生在晚年时的作品。‘牡丹’有富贵之意,所以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富贵春’。”
傅老爷子拿下老花眼镜,“你喜欢吗?”
傅竞川笑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他对这大俗、大雅的花鸟画,倒不是很感兴趣。
傅老爷子也笑了下,让佣人把《富贵春》收起来。他眼皮一抬,看到傅竞川身后的男人,那男人英俊、倜傥,身姿挺拔,瞧着就是胆子小了点。他问:“怎么不介绍一下?”这句话倒是挺耐人寻味的。
“喊人。”傅竞川推了下男人,又把目光转到傅老爷子的脸上,“他叫江律,您可以叫他小律。他胆子小、怕生,您别吓着他。”
傅老爷子被气笑了,“人还没娶进门,就疼成这样。”
他又把头转过去,视线锁在男人清瘦的脸上,“你眼光不错,是个模样俊俏的孩子,也难怪你会喜欢。”
江律被傅老爷子盯得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要喊什么,局促不安地看向傅竞川,经过傅竞川的提醒,他这才喊了一声:“爷爷。”声音似乎都在发着抖。
傅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好孩子。”
傅竞川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是过了傅老爷子这关了。
他对着陈宝生使了一个眼色,陈宝生立刻会意,差人去将藏瓷专场拍卖到的捶瓶给搬了过来。
锤瓶用玻璃罩着,外头还遮着快猩红色的丝绒红布,瞧起来很喜庆。
傅老爷子看着红布,又看向傅竞川,问:“这是什么?”
傅竞川卖着关子:“小律给您挑的见面礼。”
傅老爷子心知肚明,倒也来了兴趣,脸上含笑,亲自揭开玻璃防尘罩上的丝绒红布,他在看到锤瓶的那一瞬间,眼底露出了点惊诧。
他向来就喜欢收藏古玩,不管是书画、瓷器,他全都爱不释手。
他让陈宝生揭开玻璃防尘罩,将那只锤瓶抱了起来,又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看着锤瓶上的纹路,垂枝花纹的,还是珐琅彩,他是越看越喜欢。这次送的古玩锤瓶,算得上是投其所好。
傅老爷子观摩了好一阵子,才放下锤瓶,打算找个显眼的地儿,把锤瓶摆上去,再找几枝花做装饰,“竞川,你说我要插什么花好?”
“插几支剑兰吧。”傅竞川想了一阵,说:“剑兰不俗,跟这只锤瓶挺配的,寓意也好,有福禄、步步高升的意思。”
“你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了。”傅老爷子笑着,把锤瓶摆到客厅的紫檀架上,他打算等老友来了,就臭显摆一顿。
傅老爷子摆好锤瓶,又拉着傅竞川喝茶,喝的是顾家送过来的老茶饼,祖孙俩喝着茶,还去下了几盘棋,江律就在一旁站着,尴尬得不行。
到了傍晚,崔绾韫来了。
崔绾韫头发披散在肩头,穿着质感、面料很好的焦糖色大衣,里面穿着荡领、真丝打底裙,款式不暴露、不花哨,是典型的贵妇穿搭。她戴的杂志同款的耳环、银项链,简约、大气,手腕上挎着一个奢牌的包,配货就得上百万。她一进客厅,佣人就为她接过包、大衣,还跪着为她换上家居鞋。
她走进客厅,看到傅竞川身后的男人时,秀气的眉头皱起来了,但她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意,走过去跟傅老爷子问好:“爸。”
傅老爷子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棋盘,声音浑厚:“回来了。”
傅竞川从小就被教育着不能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尽管他不喜欢崔绾韫,他还是抬起头,看着崔绾韫,“妈。”
前阵子傅竞川在外头闹出大动静,崔绾韫升职的事情就被耽搁了,因此崔绾韫对傅竞川并没有好脸色,冷淡地问:“你爸呢?”
“还没回来。”傅竞川说。
崔绾韫的脸又沉了下来,“没准这会儿,又在跟那个男狐狸精睡在一起呢。”
她刚说完这句话,自觉得失态,收紧手指,也没说什么了。
傅秉坤知道今晚得吃团圆饭,也不敢在外面多逗留,提前回来了。刚踏入客厅,就听到崔绾韫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的脸色也不好看,“绾韫,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绾韫脊背一僵,随后转头看傅秉坤,“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应该清楚。”
傅秉坤心里憋屈得不行,他冷笑着:“在儿子面前,你连半分脸面都不愿意留给我吗?”
崔绾韫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她的气势很足,“你自己在外头丢人现眼,现在还怕我说吗?”
“崔绾韫€€€€”傅秉坤被崔绾韫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挂不住。
“怎么。”崔绾韫目光冷厉,“你还想打我吗?”
傅秉坤横了崔绾韫一眼,最终还是将手臂放下来,牙根都在冒着酸水:“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崔绾韫挑着眉头,她又赢了。
傅秉坤在崔绾韫面前,永远都讨不到好处,他烦得不行,从裤兜里摸出烟盒,转身就去廊外抽烟了。傅老爷子闻不得烟味,他不敢放肆。
崔绾韫心里到底还是不舒坦,把目光转向祖孙二人。
傅老爷子不爱掺合这档子破事,他与傅竞川又下了一起盘,祖孙俩不分伯仲。他站起来,看着墙壁上的时钟,“行了,让佣人准备摆饭吧。”
管家在这里候了许久,听到傅老爷子发话,点头称是,并下去让厨房的佣人准备摆饭。
水榭总共有六个餐厅,今晚定在法式餐厅用餐。
挑高的大堂,罗马式立柱,印象派复古风格的油画,方形的餐桌,铺着白色桌布,摆着鲜花、蜡烛。
傅老爷子是长辈,他居中,坐在首位;傅秉坤也在廊外抽了支烟,推门走进来,坐在傅老爷子的右侧,崔绾韫看了傅秉坤一眼,面无表情地坐在傅秉坤的身侧,不管怎么吵架,他们表面都是夫妻,理应是坐在同一侧的;傅竞川是傅老爷子最看重的孙子,他坐在傅老爷子的左侧,江律则是挨着傅竞川坐下。
法餐有讲究,白肉配白酒、红肉配红酒。
今晚的法餐是红肉,餐前酒选择红葡萄酒。
傅老爷子知道傅竞川不喜欢黑皮诺,就让管家准备了赤霞珠,作为餐前酒。
接下来,佣人又陆续走进来,送上今晚的头盘,是法式鲜虾牛油果。成熟的牛油果,透出青木香,配上虾肉的鲜美,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摆盘上还有土豆泥,口感绵软、还有浓郁的黄油味,甚至还能尝出牛奶的味道。
傅老爷子吃了虾肉,擦了下嘴角,又去看傅竞川,“最近这段时间,我都在养病,两耳不闻窗外事。昨儿才听管家说起,林家被烧了院子,林启斌跟他的大儿子也死了。”
“是。”傅竞川说:“林启斌很有可能是被栽赃嫁祸了,但也不排除是卸磨杀驴。”
“哦?”傅老爷子鼓励傅竞川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林启斌的货船上,发现大量的火药,是A-1792,与七年前游艇爆炸的火药一致。”傅竞川说,“我怀疑林启斌跟当年的案子,也脱不了关系,他很有可能是背后之人的帮凶、负责打下手一类的。他与背后之人,产生利益冲突、矛盾,背后之人想要借我的手,除掉他。但他们发现,我没有动手的意思,就亲自放了把火,把林家的院子烧了,将知道秘密的林启斌、以及他的大儿子杀死。”
傅老爷子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得不无道理,利益是最考验人心的。”
佣人又上了主菜,是鞑靼牛肉。
傅竞川切开牛肉,刀叉与餐盘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觉得很奇怪,林家好歹也算是名门望族,对方是开出了什么样的利益,林家才会答应跟他合作的?”
傅老爷子到底也是多活了大半辈子,他笑了下,“竞川。”他的眼睛并不浑浊,反而透着犀利、睿智,像是在翱翔的老猎鹰,“你觉得林家最想要什么?”
在傅老爷子的提点下,傅竞川沉默地抬头,“港口的管理权。”
傅老爷子用刀叉,戳着餐盘里的鞑靼牛肉,切割成一块又一块,他将牛肉送进嘴里,咽下去,说:“在他们看来,港口的管理权就是一块肥肉,谁都想要得到,但他们又没这个本事得到‘肥肉’,只能想出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来争夺港口的管理权。”
拥有港口的管理权,就相当于是掌握着整个港口的经济命脉,所以这些大家族才会趋之若鹜地争夺港口的管理权。
傅竞川让佣人撤走鞑靼牛肉,“我知道了。”
“你还在查当年的事情吗?”傅老爷子问了一句。
“是。”
“不要查了。”傅老爷子比任何人都活得通透,他叹了口气,“这里面的水太深,又被搅得乱七八糟,你查下去,只会牵连到自身。你如今不只是傅家的二少爷,你还是傅家的掌权人,要以傅家为重。”
崔绾韫牙齿紧咬着,面上却不显分毫:“爸,我不同意您的说法。”
傅老爷子看向崔绾韫。
崔绾韫攥紧刀叉,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停川也是您的孙子,他要是在九泉之下,听到您不让竞川查找当年的真相,他会对您寒心的。”
傅老爷子目光深沉,“你别忘了,你只剩下竞川这一个儿子了。”
崔绾韫的脸上立刻就浮现起一丝惊怒,她攥着刀叉的手指都在发着颤,过了一会,她的气息平复下来,“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她的胸膛起伏着,“停川十八岁就死了,尸骨无存,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是想要帮停川查到当年的真相,我又有什么错?我只是心疼那孩子……”
只有在提起傅停川时,崔绾韫才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哪怕是失了颜面,她也毫不在乎。
傅老爷子很少动怒,“你心疼停川,那你就忍心竞川往火坑里跳吗?”
崔绾韫的妆容都花了,她的指甲嵌入了皮肉内,传来一阵刺痛感,“我没有这个意思。”
傅老爷子对崔绾韫还算客气,要是换做傅秉坤,早就被他劈头盖脸训斥一顿了,他摆了下手,“行了,我也知道你是爱子心切,停川是我的孙子,竞川也是我孙子,我不会偏爱谁。停川已经没了,竞川还活着,我不能让竞川再去冒险,你能明白吗?绾韫。”
崔绾韫自然是听懂傅老爷子的话,她虽说心有不甘,到底也不敢跟傅老爷子呛声,老实地应了一句:“爸,我明白了。”
傅老爷子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崔绾韫低下头,用纯银的刀子割开鞑靼牛肉,像是把怒火都发泄在牛肉上。
一顿饭下来,过去一个多钟头。
傅老爷子从餐椅上起来,看着身侧的傅竞川,轻咳了声:“你来我书房一趟,我有事情要交代。”
傅竞川应了一声,他侧过头,去看闷头不语的男人,又看下身后的老佣人,“吴妈,你带小律去我的房间。”
吴妈点头:“是。”
傅竞川跟在傅老爷子身后,去了四楼的书房。
傅秉坤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对其他事情都漠不关心,在傅家,他就像是个透明人。他玩了一个晚上的手机,也累了,从餐椅上起来,发出很大的动静,又吊儿郎当地走出餐厅,全程都没有看江律一样;崔绾韫在离开前,狠狠地剜了江律一眼,眼底的恨意不加掩饰,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拿起挎包,离开了水榭。
江律心底也不好受,他被傅竞川强行带到水榭,遭了一肚子气,也没地方发泄。
吴妈走过来,对江律说:“先生,我带您去少爷的房间吧。”
吴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在前头为江律带路。
这是江律第一次来到水榭,别墅的主楼有上百间的房间,要是没有佣人领路,他怕是连房间的位置,都没有办法找到。
吴妈带着江律,穿过了一道道走廊,停了下来,推开房门,笑着说道:“这里就是少爷的房间,有什么需要,您直接按铃就行了。”
江律走进房间,眼睛往四处打转着,房间很宽敞、明亮,坐北朝南,位置也好,卧室、衣帽间、客厅、露台、书房全都一应俱全。
他拘谨地看了一会儿,手脚都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