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第76章

烛光在温柔的夜风里摇曳,从窗口望出去,临街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打烊。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街市上零星几个路人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样。

贺知年给秦时的茶杯里添了热水,继续讲柳溪二人的旧事,“一年多以前,我和魏舟从这里经过,魏舟早听人说起过借福运的事,特意登门拜访,这才看出了‘困灵符’的端倪。”

秦时轻哼一声,“他说自己不了解。”

贺知年不由一笑,“这也是柳家人的秘密,他一个外人不好在外面乱说。”

秦时觉得贺知年的语气柔和的很,哄孩子似的。其实他的本意不是要找贺知年告状,他只是……感慨一下自己外行人的身份,什么秘密都不配知道。

贺知年这样一说,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秦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逼着他说。就是随口问问。€€,你们都是怎么借福运的?他开的价码高吗?”

他对这个问题比较好奇,毕竟贺知年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让妖精给牵到坑里去。

贺知年沉吟,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价码……倒也说过。柳溪不要银钱,只要我想法子找出当初那个道士,解开困灵符。”

秦时心想,这年头也没个大数据,人海茫茫,对方还是修行者。贺知年又不是专门找人的,上哪儿去找?

就后世那种资讯发达的社会,几年、几十年找不着人的,也多得是。

贺知年说到这里,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倒是想过,这人怕是不好找。柳溪后来倒是又想起了一条线索,他说那人有长安一带的口音。”

“解这个符,很难吗?必须本人来解?”秦时不大懂道家的这些法术,后世也没什么人会这些。

贺知年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符€€一道,各家有各家的手法。我是不会这个的。柳溪这事儿,如果找不到当初施法的道士,只怕还是要着落到追云观。”

秦时就觉得不解,“那她怎么不去跟魏舟商量,反而一个劲的算计你?”

贺知年解释说:“追云观规矩多,一是弟子在外行走,轻易不可沾惹因果。这二么,柳溪曾说,下符的道士有可能是长安人氏。追云观也在长安……”

秦时表示理解,下符的道士与魏舟都是道门中人,搞不好就是彼此认识的人。对追云观,柳溪也并不是那么信得过的。

“那到底能不能解?”

贺知年却又摇了摇头,“我问过魏舟了,他说不可解。”

是不可解,不是不能解。

“道门中人,各自的门派恐怕也有一些忌讳,”贺知年说:“若是解了别人下的符,回头给追云观惹来麻烦,魏舟的师父恐怕也饶不了他。”

“魏舟到底怎么想的?”秦时不解,“真有解开困灵符的本事,只管解了就是。这也算救人了。以后若有强敌找上门,再想法子对付就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犹豫?!”

贺知年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这事要是轮到秦时头上,贺知年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师门的规矩总要遵守。”贺知年说:“再者,谁能保证柳溪以后不会做坏事?出世之人讲究因果,他放了柳溪,日后柳溪作恶的话,这些因果怕是要算到追云观头上去了。”

秦时没想那么多,但贺知年的话听着也很有道理。

他之前还脑补过千万条树根一起钻出地表的恐怖画面,这会儿听到它们的灵力被人控制,竟然还同情起人家来了。

秦时觉得自己的立场好像有点不大坚定呐。

他听到窗外有夜风拂过,路边的树木哗哗作响,心里忽然一动,暗想他们在这里议论人家,真的能瞒得过柳树精?

秦时俯身到窗前,冲着窗下的一排柳树摆了摆手,“让你家小郎君把话说清楚些,成不?”

柳树也才一人多高,树冠看着还有些单薄,但枝叶抽长,看上去生机勃勃。

秦时其实也不知道这一排小树跟柳树精有没有关系,既然魏舟说了柳溪在肃州城里有眼线,那就姑且一试。

小柳树枝条低垂,偏又不动了。

秦时微感失望。

贺知年摇了摇头,笑着打趣他,“怎么,宴席没吃上,不甘心了?”

“多少有点儿,”秦时摸摸肚子,实话实说,“我还没尝过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呢。”

在柳家的时候,因为说起了水兰因,柳溪情绪也很低迷,魏舟和秦时也没了大吃大喝的心情,早早就告辞回来了。到了客栈之后,让店里的伙计给他们煮了两碗面。

贺知年正想安慰他,要找伙计来问问当地的酒楼哪一家出名,就见秦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贺知年抿了抿嘴唇。

他刚才还想秦时心软,一转头却发现他骨子里就带着棱角分明的天性,哪怕身体只是软趴趴地靠着窗台,也仿佛只有皮肉放松了下来,骨子里的钢筋铁骨都还时刻紧绷着,一旦察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跳起来做出反应。

贺知年想起关城外见过一次的成年白虎,强悍、凶猛,充满了王者之威。不得不说,半妖和精神体同出一源,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秦时打起架来就有这么一股不要命的凶悍气。

尤其这段时间他们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秦时的身体也养回来一些,身上长了几斤肉,脸颊也显得饱满了一些。但这种程度的饱满并不会让他显得温和,整个人倒是更英气了些,看人的时候眸光清正有神,自带威势。

贺知年想着想着就想岔了,开始猜想秦时小时候的模样。

说不定他小时候就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模样吧,就像他的秦团子似的。

“你听!”秦时没有注意贺知年的走神,他微微侧过头,留神听窗外的动静。

贺知年和他之间隔着一张矮桌,不好凑过去,但夜色静谧,暖暖的烛光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心中便悠然生出一种岁月安稳之感。

秦时将窗扇推开些许,示意贺知年往外看,“去吗?”

贺知年便也凑了过去探头朝外看,就见窗下的柳树无风自动,长长的柳枝纠缠在一起,好似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了城东的方向。

“这是让咱们去柳宅的意思吧?”秦时问他,“去吗?”

离得近,贺知年一抬眸就看到了秦时眼底清亮亮的波光。大约是因为那天夜里看到的白虎的眼睛是蓝色的,贺知年后来再看秦时的眼睛,总觉得他的瞳仁里透着点儿蓝色,但仔细看却又并不是。

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错觉。

“去吧,”贺知年点了点头,“我也有事要问问柳溪,把话说清楚也好。”

两个人收拾好灯烛,揣上小黄豆,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客房。

走廊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客人们大多留在自己的房间,有的房间还亮着灯,有些人已经早早睡下了。

走廊另一边,与他们隔着两个房间的地方,房门紧闭,门缝里也没有灯光透出。魏舟似乎已经睡下了。

秦时这个时候就庆幸他们投宿的时候,没有两间挨在一起的空房间了。否则魏神仙就住在隔壁,秦时和贺知年也不敢凑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这些小话。

修行的人在俗世中是不能随意使出道家法术的,这是贺知年悄悄告诉过他的一条规则。

先帝推崇道家,当今圣上与先帝关系并不和睦,自他登基,几场重要的法事都选在了感恩寺,这样的态度也让整个道门被先帝捧起的气焰低迷了不少。

所谓上行下效,到了民间,出家人要是有什么逾矩之处,官府的处理手段往往格外严苛一些。于是,和尚道士们走江湖的时候也都非常低调。

魏舟身上盖着“追云观”的大印,行为举止自然也不敢有所松懈。比如在客栈里使出法术去偷听别人说话什么的,他真要做了这种事,一旦被人识破,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就连累到了追云观的声誉。

第96章 法术

城门楼上远远传来了宵禁的更鼓。

西北的夜晚姗姗来迟。这个时间, 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中还有绚烂的晚霞尚未燃尽。

查夜的兵丁并不会即刻就出现在大街小巷里驱赶尚未归家的人,秦时和贺知年就钻了这个空子, 一路躲躲闪闪的前进。

这一路上有路边的柳树指引着方向, 两个人不多时就摸到了柳宅的侧门。

侧门外有小仆候着,行过礼, 一言不发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

还是白天待客的凉亭,但等在凉亭外面的却变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年轻女子。

她迎了出来, 十分恭敬地朝着贺知年行礼,青绿色的裙袂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在她身后层层铺开。

“贺都尉,别来无恙。”她的声音也比白日里清润了许多。

秦时看傻了,“你, 你……”

你不是个男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

秦时拼命回忆, 白天看着他的时候, 并没有那种女扮男装的违和感, 明明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公子啊。

柳溪抬起头, 冲着他眨眨眼,“小兄弟,又见面了。”

她脸上带笑, 似乎觉得秦时的反应特别有趣。

秦时后退一步,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行吧, 后世其实也有女装大佬,艺人们也经常会有反串的表演, 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只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冷不丁一反转,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实柳溪女装的样子比男装的样子更养眼。

或者说,女性的装扮原本就更加复杂精美一些吧。

柳溪的个头要比水关山更高挑一些,衣饰也更讲究,领边衣角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头发绾成了俏丽的螺髻,簪着精致的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尾端坠着的宝石闪闪发亮。

柳溪扮了女装,便是一个容颜极美的年轻女子。雪肤花貌,杏脸桃腮,额头还贴了莲花状的花钿,更添娇俏。

贺知年回礼,“听说大娘子去了西宁?”

西宁也叫青唐城,不过青唐城是吐蕃人给起的名字,大唐收回西宁之后,许多人已经改口叫回了西宁。

柳溪将他们迎进了凉亭里,一边从小仆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应道:“之前传了话,说这两日就要往回走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赶上见都尉一面。”

贺知年拉着秦时落座,对柳溪说:“小秦不知内情,有什么冒犯之处,你别怪他。”

“秦兄弟也是奴家的客人。”柳溪大方一笑,“再说秦兄弟性子率真,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何来怪罪之语?”

秦时一直以为贺知年跟柳溪的关系不好,魏舟也说他们见了面会打架什么的。但眼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贺知年解释道:“借福运的人是我,自然也该我还。老魏……”

柳溪见他似乎不知如何措辞,便接下他的话,对秦时解释说:“其实,是奴家求到了贺都尉这里,想试一试魏道长。”

秦时诧异:“试他什么?”

柳溪坐姿端庄,坦然的看着秦时道:“奴家跟贺都尉提过,当初教我们姐妹法术的道士有长安口音。魏道长也是长安人氏,而且也认得困灵符,奴家总有些悬心,怕那道士是魏道长认识的人。”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对她的担心表示理解,“你还怀疑他的师门吧?”

“如今长安的道观里头,追云观是个尖儿。”柳溪笑了笑说:“怀疑追云观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不光是他,我们姐妹遇见道士的时候,追云观的道士们各自的下落也都查了。”

秦时点点头,这就是排除了追云观的嫌疑,重点集中在了魏舟可能会认识、甚至是有过来往的道士们身上。

柳溪说着也叹了口气,“本来都盘算好要如何试探了,只是说起了水兰因……心中颇多感慨。”

故人逝去,触动心肠。一番算计好的心思,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时心想,原来之前那一番云山雾罩的谈话……都还没开始施展啊。

“这也是天意,”贺知年说:“老魏性子有些粗疏,你试探他,搞不好被他漏出去给人知道,反倒打草惊蛇。”

柳溪垂眸微叹,“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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