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理十分冷淡的跟钟铉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落在他身后的两人身上。大约贺知年的变化太大,他看了几眼才“哦”了一声,“早几天就听说小贺你回来了……你这一趟,辛苦了。”
贺知年便客气的行了礼,“不敢称辛苦……见过公公。”
裴元理的目光便转向秦时,“这就是你们请来的帮手?怎么还带着这么些小东西?”
秦时与他目光相碰,微微一笑,“您好。”
他对做太监的男人没有歧视,但也没有什么好感。史书中太监弄权,祸乱朝纲的例子数不胜数。他们大约距离权利太近,所以对于权利的渴望也远远比普通人更加强烈€€€€裴元理既然进了神策军,就不会是对权利毫无追求的人。
而且秦时觉得这种人自己并没有什么惊天地的能力,都是狐假虎威。明知道别人对他们客气是忌惮他们的主子,却还要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架子,显得……特别愚蠢。
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祸国阉臣的形象也多是既蠢且毒,因此对于裴元理,他心里难免会有一点儿先入为主的印象。
裴元理看到他仿佛毫无心机的笑容,愣了一下。在他看来,这小子对他的态度是有些轻慢的,怀里抱着的小动物也并没有放下之后才来行礼……当然也有可能是怕它们在宫中乱跑惹来麻烦。
他打量秦时勉强长到肩头的头发,心中有些恍然,“外域之人?”
秦时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的外国人的身份证终于派上用场了吗?!
“你怎么看出来的?”秦时乐呵呵的看着裴元理,“我是楼兰人……唉,遭了灾,又是天灾,又是妖怪的,闹得不得安生,整个城都没了。家没了,亲人也都没了,只能跟着贺都尉来你们这里讨生活……难啊。”
裴元理,“……”
这自来熟的傻小子。裴元理心想,遭了灾是什么高兴的事吗?!怎么还乐呵呵的?或者他以前的家人对他不好?
裴元理见他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自己,觉得实在没必要跟一个番邦蛮夷说太多,便敷衍的点了点头,“瞧着你不像是中原人,口音也不像。”说完快走两步追上了钟铉,不再搭理这个粗鄙的外域小子。
秦时冲着贺知年狡黠的一笑。
贺知年却又好气又好笑。裴元理老奸巨猾,心机城府绝不是他们这样年纪的人能想象的,再说狐假虎威这种事,真要做起来也是要有资本的,两年不见,裴元理手里已经掌握了大半的神策军,能够动用的筹码可比他们镇妖司大得多了,也只有秦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会当他是个普通宦官。
他瞪了秦时一眼,做了个口型:你惹他干嘛?!
秦时耸耸肩,心想爷高兴。
爷就是看不惯有能力的人不得不冲着这种一心弄权的人低头。爷也是个人,是人就会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印象……不行吗?!
钟铉暗暗纳闷,白天见面的时候并没听秦时提起什么外域之人的身份,怎么一眨眼成了楼兰的人。他正要收回目光,就瞥见这小子跟贺知年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钟铉,“……”
钟铉心里也有些好笑,心想这胆大包天的混账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回头一定好好的问一问李玄机。
裴元理引着他们来到一道虚掩的小门外,指着眼前这道门对贺知年说:“从这里进去就是寿元殿做浆洗的地方。我和老钟反复试探过,只要不越过了浆洗房,许昭容便不能察觉我们的动静。”
他以为贺知年才是钟铉找来执行任务的人。
贺知年转头去看秦时,见他放下了怀里抱着的狼王和小黄豆,嘱咐它们说:“不可靠太近,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
小黄豆第一次独立完成任务,兴奋得不行,拍着小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好。
秦时抖了抖身上的大氅,觉得这个内里衬着毛皮的衣裳当个垫子也勉强可以抵挡地下的寒气,便垫着它盘腿坐了下来,目光与狼王对视,见它点了点头,便分出一缕精神力,十分和缓地慢慢探入了狼王的经脉,随着它的经脉缓慢游走,渐渐凝聚在了它的双眼之上。
“成了?”他在意识中询问狼王。
“成了。”狼王的声音有些惊叹。
“难受吗?难受我就撤出来。”
“热了一下,有点儿刺痛,现在好了。”狼王自己也觉得挺新奇,“有你的灵力加持,我好像看得更清楚了。”
“难受就说。”秦时提醒它,“不要硬撑着。”
这个带着秦时的意识一同去看看的主意是狼王在午睡的时候提出来的。因为在狼王的记忆中,他曾见过夜族的长老曾经用这种方法跟着族里的小辈前去探查一伙儿外来狼群的底细。
但不同属性的灵力进入身体的感觉并不好受,这一点秦时也是知道的。尤其像狼王、柳风语这种程度的大妖,若是没有它们自己的同意,外来的力量很难进入它们的身体之中。
秦时对于这个时代的修行方法、灵力的运用充满了探究欲\望,因此狼王一提出来他就十分有兴致的决定试一试。
贺知年一见秦时盘腿坐了下来,心里便知道这小子又要使出自己不知道的招数,心中不满他的隐瞒,对他的鲁莽也是既生气又无奈€€€€关键是他并不知道这混账小子要做什么!
钟铉与裴元理也察觉了这小子的异状,但这个时候小狼崽和小黄鸟已经扑腾着从虚掩的门缝里钻了进去,他们几个人自然不好闹出什么动静去干扰他。
裴元理与钟铉对视一眼,决定按兵不动,观望一下这小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第156章 文盲
秦时这个时候已经随着狼王的跑动绕过了浆洗房, 来到了寿元殿殿前的空地上。这里大约年久失修,地砖的缝隙里都已经长出了杂草。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狼王抬头看一眼孤零零的一弯弦月, 在意识中哼唧一声, “这里比我们黑石山还要荒凉呐。”
秦时也很难想象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皇宫里,竟然还有荒凉成了这个样子的地方, 连一盏灯笼都没有,看上去快要赶上鬼屋了。
他刚想到鬼屋, 就听见重重屋宇中传来一阵女子缥缈的歌声,“……随曲变而貌无停趣,因矜顾而态有遗妍,既习之于规矩,或奉之以周旋……”
狼王听的莫名其妙, “她在哼哼什么?”
秦时讪讪,“我也不知道。”
终究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秦时决定回去之后就找个先生, 好好补习一下文化课。至少时人常用的诗词典故他要知道才行, 要不总是一问三不知, 也怪丢人的。而且也不利于他教育孩子呀。
狼王此刻与他意识相通, 对他的想法也表示赞同,“我和小黄豆也要学。”
他混在他们当中,不就是为了多多了解人类社会里的事情嘛。
狼王一溜烟穿过了殿前的空地, 顺着台阶跑到廊檐下, 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摸索着前进。小黄豆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或者离他们并不远,只是因为视角的缘故, 他们暂时没有发现它。
狼崽视野较低,周围又黑乎乎的, 秦时纵然看得清楚眼前出现的台阶、柱子等物,也因为视角转换得太快而有些反应不过来€€€€狼的动作比人类更迅速,反应也更为灵敏。秦时现在终于有体会了。
秦时只觉得它们摸着黑走了很远一段路,然后眼前倏忽一亮,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寿元殿的后殿。从他们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前方一排低矮的房屋,只有一间房屋的窗户里透出了微弱的亮光。
狼王悄咪咪地靠近了这间亮灯的房屋。因为门窗破败,窗户上也没有完整的窗纸,他们倒也不用刻意寻找偷窥的地方。
狼王脚下轻盈,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一扇破窗户,上身立起,用前爪搭在了窗沿上。秦时正怀疑这个时候狼王是不是将自己的身量又变得长了一些,要不怎么轻轻松松就够着了窗台,狼王已将眼睛凑到了窗前。
秦时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寿元殿久无人居,后殿比起前殿来更为破败。房间里墙壁都已经斑驳了,也并没有什么家具摆设,甚至连一张简单的床榻都没有,只在角落里铺着一张粗糙的草垫,上面胡乱堆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被子。
屋角的地面上摆着一盏灰扑扑的油灯,一灯如豆,映着一个衣衫脏污的女子在房屋中央伸胳膊伸腿,好像在做广播操一样。
这女子头上挽着高髻,不知她是在哪里摔了,发髻歪向一边,乱蓬蓬的。脸上也沾了灰尘,黑一道白一道的,让人看不出她原本的颜色。
她身上的衣服也像在地上打过滚似的,有的地方泛着丝绸特有的光泽,有些地方则沾着看不出是什么的污物,甚至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
秦时看到过许许多多的女子,有出身富家的,比如洛瑛、柳溪,也有很多贫家的女子,唯有眼前的这一个,地位最高,样子却最为邋遢。这样强烈的对比,让秦时心里有些不好受。
她的年纪看上去并不大,可能还不如他大。本该是生命中最为光彩照人的时光,却被关在这里,过得乞丐也不如。她的家人知道的话,大约也会难过的吧。
年轻女子却完全没有伤感或者是难过的情绪,相反,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神情之间还显得兴致盎然,好像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时而抬起双臂,时而向后踢腿,时不时还要做一个下跪的动作。然后她又唱起歌来了,“……连骞势出鱼龙变,躞蹀骄生鸟兽行,岁岁相传指树日,翩翩来伴庆云翔……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
秦时听不懂她唱的是啥,听到“终宴曲”三个字的时候怀疑这会不会是一首宴会上表演的歌曲。但这女子比比划划的的动作又不大像是跳舞,反而带着几分铿锵有力的节奏感,说它像军旅拳还更合适一些。
狼王通过意识傻乎乎的问秦时,“她唱的是啥?”
秦时,“……”
问了一遍不知道,难道再问一遍他就能知道了吗?!
不管她唱的是什么吧,这女子都玩的很开心。反正从秦时的角度来看,她那副乐陶陶、如痴如醉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在女子的上方,房梁上,有一团小小的黄色停在那里,好奇地伸着脖子往下看。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它也学着她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在房梁上来回蹦€€几步。
这样玩了一会儿,它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拍打着翅膀飞了下来,从女子的头顶上方滑翔而过,从窗户的破口里穿了出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秦时对狼王说:“我们也回吧。”
钟铉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潜进来看一看这女子在做什么,别的并没说。他们也算是顺利的完成了任务。
小门外,秦时的身体猛然一晃,被身后的贺知年一把扶住。
他们前方虚掩的木门微微晃了晃,一团黑影一溜小跑地钻了出来,扑进了秦时的怀里。秦时搂住它,摸摸它身上冰凉光滑的毛毛,长长的吁了口气。
裴元理忙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秦时头一次试验用自己的精神力附着在其他人身上,方才大约是精神比较紧张,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撤回来,立刻便觉得头晕脑胀。他闭着眼睛靠在贺知年身上,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狼王有些担心地舔了舔秦时的下巴,秦时脑海里仍然晕的不行,不想说话,便通过意识告诉它,自己并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还不习惯,喘两口气缓过来就好了。
裴元理急着想问结果,被钟铉拦住。他从自己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只两寸高的小瓷瓶,打开塞子,掰着秦时的下巴,将瓷瓶里的药水都灌进了他的嘴里。
秦时嘴里突然就多了一道又凉又苦的液体,人还有点而懵,只感觉一瞬间时光仿佛倒转,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被他爸妈按着灌药的童年时光。
下一秒,这液体便在他喉间炸开了似的,轰的一下化作了一团爆烈的热气,天灵盖都险些给他掀飞了。
秦时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贺知年连忙帮他拍后背,有些担心的看一眼钟铉,心想钟铉这是给他喂了什么东西啊,怎么都不说一声呢。
钟铉挑眉,脸上一副“还得靠我的手段吧”这样的表情。
贺知年收回目光,小声问秦时,“感觉怎样?”
秦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被这药水一刺激,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好像哆嗦起来了,想晕也晕不下去了。
秦时搂着狼王给自己顺气。他察觉狼王好像对他有些愧疚似的,便在它背后撸了两下,通过意识小声哄它,“是我没有控制好灵力,跟你没关系。而且你教我一个使用灵力的新方法,我还没谢谢你呢。”
狼王窝进他怀里,心里好受了一些。
秦时喘气喘匀了,便将他们看到的情形讲了出来。他虽然不知道那女子到底唱什么跳什么,但这些人肯定都是知道的。
裴元理为求稳妥,又提了一个要求,想请秦时把许昭容的动作模仿一下。
秦时觉得这个要求也比较合理,他正要站起来,就被狼王按着坐了回去,它从秦时怀里钻出来,直起身体,学着许昭容的动作比比划划起来。
果然看到它的动作,裴元理和钟铉的脸色都变了。
秦时看到他们这样的反应,就知道这女人的表现还是有说法的,于是他按照回忆里许昭容所唱的歌曲结结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有些字眼他记错了,贺知年还会在旁边小声的给他纠正。
秦时,“……”
妈的,又是被人当成文盲的一天。
“是《舞马赋》。”裴元理与钟铉对视,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惊疑不定,“她学舞马的样子是做什么?这里头莫非有什么玄机?要不就是中了邪?”
钟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宫里训练舞马的情况,我一个外臣不好打听太多。这件事还得托给你。”
裴元理阴沉着脸点点头。
钟铉又道:“等天亮,我打发人去明空山,请李大师下山一趟。”
这时,就听不远处啾啾两声,小黄豆拍着翅膀飞了回来。它叽叽喳喳的给它爹讲许昭容跳舞的事,又说道:“后面还有个屋子亮着灯,有两个老婆婆在那里喝酒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