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受罚,一定是做错了事,一定还没有达成师父的期望。他必须更加努力,让师父满意才行。
“你终有一天会成为曛漠的王储,可你太软弱了,一个双手没有浸透过鲜血的人,如何能肩负起一个国家!”
“权力该让人畏惧,让人臣服,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仁慈是你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
在尼赫迈亚的训练下,他成为了一个刺客,用棘刺杀人,也用权利杀人。
他为尼赫迈亚剪除了两名畜牧执政官,因为他们反对圣教在萨斯城外围建立教院,将努坦提巴河两岸的草场私有化。
那年他才十岁,认为自己遵循的是大金乌神的旨意,在为更多的人造福。
也正是在那一年,克林国的商队经由丝路来到了曛漠,他们用皮草和毛毯换得了许多宝石、香料,也送来了一个王族少年,作为两国开拓商贸、政|治结盟的质子。
这个少年被送入了圣教,与沙依格德结伴。
尽管刚开始语言不通,但两个少年还是很快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沙依格德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浮”。
阿浮的黑翅鸢孵化出一只小鸟,因为毛茸茸的幼鸟总是跟在他们身后蹦蹦跳跳,所以他给它起名“跟屁啾”。
跟屁啾学会飞翔的那天,他把它送给了沙依格德,告诉他多去外头看看。教院的外面是曛漠国,曛漠国的外面是莫贺延碛,莫贺延碛之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阿浮说,尼赫迈亚教导他的很多事情并不正确,他说,比起建造教院的神殿与花园,努坦提巴河的草场更适合给大家放牧欢歌,休养生息。
阿浮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尼赫迈亚长老说的都是对的呢?
“他们屈服的是你王储的身份,只有我可以给你带来真正的荣光。照我说的做,我亲手打磨的宝石,你会焕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左右你的思想,沙依格德,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
“克林国的质子要回去了,他不过是个粗俗的、无知的莽夫,一辈子也触碰不到权利的核心,这样的人注定会离开你,只有我能扶持你,永远陪在你身边……”
然而沙依格德所看到的世界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尼赫迈亚的话不再像神谕一般令他信服。
在与风鸣丘那边的部族对抗时,他违背了尼赫迈亚屠杀殆尽的意愿,转而与他们谈判,用粮食和牛羊交换,最终收服了那一片疆域,为他们建造了稳固的城池。
十二岁的他,因此坐上了王储之位。
“那些人都是肮脏的、卑微的蝼蚁,他们不配受到眷顾,贵族也好,平民也罢,你是神意的行刑者,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他们。”
“沙依格德,这是你第几次违抗我的命令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大金乌神定会抛弃你,放逐你,剥夺你所有的荣光!”
“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天起,我将收回赐予你的一切。”
“或许你刚刚降生的弟弟拜厄斯,才是真正值得我雕琢的宝石。”
噩梦在一阵刺痛中惊醒。
沙依格德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要面对所谓的“神罚”。
尼赫迈亚蘸取鞭子上的鲜血嗅闻,询问他:“殿下还记得被我鞭笞的感觉吗?”
一鞭,又一鞭……
沙依格德紧咬牙关,不愿在他面前势弱。
尼赫迈亚兴奋地说:“高高在上的王储,如同奴隶一般被我惩罚,慢慢地折磨,一点一点地摧毁……真是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了。”
中了迷香缠暝,沙依格德无力反抗,但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不屑地说:“打得好啊,你有句话说的没错,□□上的苦痛,会给我带来精神上的解脱……唔,挨过这场打,你我也算正式决裂了。”
那双苍翠眼眸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尼赫迈亚,你不再是我师父了。你这肮脏的、卑微的蝼蚁,不配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你真是越来越天真了。”尼赫迈亚狂笑不止,儒雅的脸变得狰狞,“那稷夏老头自身难保,你还指望他能来解救你吗?”
“他一直在救我。”沙依格德说,“他比你口中的神明更值得信仰。”
***
跟屁啾在撒罕教院的外围不停盘旋,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就在这里,却无法靠近。
很快,它被尼赫迈亚发现了,几名教徒朝它射箭,想将它打下来。黑翅鸢灵活地避开箭矢,飞到更高的空中。
又盘旋了一阵,它朝着犹然的方向飞去,那里有它唯一能求助的人。
不过这一次,它在半路就遇上了那个讨厌鬼。
那人独自行于沙漠之中,穿过尸横遍野的寂静之塔,穿过生灵涂炭的苍茫世间。
银白的头发如神明一般耀眼。
第51章 处决
跟屁啾的脚上还绑着简生观试图传递给沙依格德的消息:
拜厄斯与犹然贵族交易神药时失踪,恐与圣教有关。
但因为接触不到主人,它只能又飞了回来,在半路遇到了独自前往撒罕的简生观,在他头顶盘旋,焦急地鸣叫。
简生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漠里,镇定地对它说:“别叫了,我知道了。”
从疫病蔓延到拜厄斯失踪,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只是简生观没有料到事态会发展得如此之快,他本以为对方要等他们到达勾昌才会出手。既然拜厄斯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中,那么针对沙依格德的行动也必然在实施了。
所以他一边放出跟屁啾去警示沙依格德,一边安排好犹然的事宜,留下缓解病痛的药方,让护卫和仆从协助当地的大夫继续看诊治病,自己则立刻动身前往撒罕。
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拜厄斯,这位小王子不是任何人的目标,无论对方是想保护他不受波及,还是想把他当做人质,这孩子都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瑟娅也绝对不会对他的险境坐视不理。说到底,自己的徒弟还是最可怜的那个,只有自己关心疼爱。
跟屁啾一路跟着简生观往撒罕飞,因为不愿意歇在他肩上,就只能在空中绕着大圈盘旋,时不时找个机会来偷袭一下。
其实经过那么多次的失败,这鸟已经不太想报仇了,毕竟每尝试一次就失去一根羽毛,现在它更多是闲着无聊找简生观玩耍,俯冲、伸爪、急停、逃窜……就当练习捕猎了。
有它陪伴和领路,简生观这一路倒也不算孤单。
令跟屁啾疑惑的是,这个老头似乎跟普通人不大一样€€€€
他这一路走来,从不停下休息,不需要喝水,也不需要吃饭,所有时间都用来赶路,而且面不改色,甚至连汗都没怎么出。除了衣裳和头发里沾染了些许风沙,整个人丝毫不见狼狈。
正因如此,他没有骑骆驼,行进速度却比寻常驼队还要快。
跟屁啾无法告诉旁人这些异常,只暗自警惕,更加觉得这个老头不好惹。
照简生观这么赶路,大约再走三日就能到达撒罕。
这日傍晚,有一队沙匪盯上了他。
沙匪将他当做掉队落单的稷夏商贾,拦下他搜刮财物。
领头的说:“老头,穿得这么光鲜,是个富贵人吧。你一个人在莫贺延碛活不下去的,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简生观被他们的驼队包围在中间,停下脚步。
跟屁啾发觉情况有异,在天上小范围地盘旋,准备在必要时稍稍保护一下主人的师父。
见简生观没有反应,领头的有些不耐烦了:“快点!我知道你们稷夏人喜欢随身挂什么玉佩宝石,还有钱袋子,全都交出来,饶你不死!”
简生观看了看日头,还是没有动作。
一个沙匪小弟说:“老大,他不会听不懂曛漠话吧?”
领头的骂道:“管他能不能听懂,就算听不懂,看也能看出来我们在打劫吧!”说着朝地上狠狠挥了一鞭,扬起一道沙墙。
简生观终于动了。
他张开双臂,示意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沙匪自然不信,从骆驼上跳下来两个小弟,开始对他搜身。玉佩宝石钱袋子确实没有搜到,但从他的大袖里搜刮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五六个布袋子里装的都是草药,还有用来遮面的三角布袋,打火石、毛笔、针线、两片蜥蜴蜕的皮、蛇牙……零零碎碎的一大堆,真正值钱的却一个都没有。
领头的看着这些杂物:“就这些?”
小弟回答:“就这些。”
领头的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就这些?没钱也就罢了,水囊呢?干粮呢?什么都没有,他是打算死在莫贺延碛吗?”
小弟扒下了简生观的外袍说:“他全身上下好像就这件外套值钱,摸在手里滑滑软软的,还有银线暗纹,应该是上好的绫罗!”
领头的发话:“那就把他的外袍抢来吧!”
简生观淡淡道:“不行,这是我徒弟送我的,我很喜欢它的袖子,能装很多东西。”
领头的嗤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反正你这样也活不了几天,与其让这袍子跟你一起烂在沙漠里,还不如给我们拿去卖钱!”
简生观又看了看日头:“我赶时间,不想跟你们多费唇舌,就这样吧。”
说罢他抬起左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上掐了两下,那里便出现一个细小破口,他从中捻出些许微黄的粉末,在上风处撒开。
领头的问:“你在搞什么鬼?”
小弟说:“老大,他好像那种能掐会算的方士,是不是在算自己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这群沙匪全部晕厥,坐在骆驼上的人纷纷摔倒下来。
简生观在指节出抹了一下,那里又恢复了原状。
他从沙匪小弟的手中拿回外袍穿上,弯腰捡起地上的零碎,挨个放回大袖里,而后迎着夕阳继续前行。
跟屁啾看够了热闹,鸣叫一声,扑闪着翅膀领路。
***
这几天沙依格德过得浑浑噩噩。
他被尼赫迈亚囚禁在地牢中,身上尽是鞭痕。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尼赫迈亚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给他换了干净华美的衣裳,看上去像是在维护他王储的尊严。
但沙依格德知道,这人肯定不安好心。
被困的第二天,沙依格德就因鞭伤发起了高烧。而尼赫迈亚不断在他耳边念叨着他曾经杀过的人、做过的事,还有母后的死亡、瑟娅的憎恶、父王的无视、臣民的鄙夷……精神摧残层层叠加,终于令潜伏于他体内的旧疾发作了。
尼赫迈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晨光透过高悬的烈阳辉印照进教院前厅,许多平民在这里虔诚祈祷,希望大金乌神能赦免自己的罪过,治愈自己和家人的疾病。
有人凑了一些泰伦特,便向教徒提出供奉的请求,从而换取几颗神药。他们自己舍不得吃,先给孩子喂下,尽可能缓解身体的溃烂和疼痛。
无论外界如何凄惨绝望,圣教中似乎保有着最后一片安宁。
就在这种虚假的安宁中,变故陡生。
沙依格德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身着曛漠王族形制的华美衣袍,衣襟、腰带与袖口点缀着耀眼的宝石,衬托出他尊贵的身份和俊美的脸庞。
曛漠派遣王储出使,要将稀世珍宝卧狮晴眼送往稷夏的消息已传遍了诸国,大家对沙依格德出现在撒罕并不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