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上了他的虎头风帽,想给自家孩子也弄来一顶,便问他从哪里得来的。鬼娃子记着赵大娘的恩情,便给她招揽了生意。
在那之后,赵大娘想了个法子,召集了流民营中其他几个手艺好的裁缝绣娘,给乞儿帮的孩子做了好几顶虎头风帽,让他们讨饭时轮流戴着到处晃荡,又给鬼娃子的那一顶加上了更精细出挑的绣工,更加彰显他的赫赫威名。
不久,赵大娘她们就接到了许多单子,得了银钱就给孩子们分成。
鬼娃子由此开启了赚钱之路。
除了帮赵大娘接生意,他还接跑腿活计。帮菜贩送菜到军营和酒楼,帮流民营里的病患去药铺抓药,把缝补好的衣物送往各处人家,甚至替客栈里的江湖人士给凛尘堡在城中的驻点送过信。只要给钱,这些活计他都接。
这时候小弟多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们虽然年纪小、腿脚慢还容易累,但他们胜在人多。就跟从前讨饭分地盘一样,他们乞儿帮跑腿也是分段的,每个片区都有专门的孩子负责运送,一人只需要跑一小截子路,又省事又稳当。
乞儿帮迅速崛起,有人看他们是小孩,就想要找茬抢生意。鬼娃子行事向来霸道,只要有人敢招惹他们,二话不说先出手干一架,干完了再带着一帮小孩上门去闹,闹到他们再也不敢猖狂为止。
正如曹肆诫所料,鬼娃子似乎有种难以名状的天赋,所到之处,自能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
这日,三名无相门弟子落脚于沁春客栈,跟大部分来封寒城的江湖人士一样,他们也是来拜会凛尘堡的曹堡主的。
鬼娃子正好来送缝补好的衣裳给矿商,两边毫无征兆地打了个照面。
正在饮酒吃菜的褚良才眸光一顿,停在那戴着虎头风帽的小孩身上。他皱了皱眉,示意两个徒弟去看:“有没有觉得眼熟?”
男徒弟燕正平没怎么在意:“那个小孩吗?虎头虎脑挺可爱的,怎么了?”
女徒弟管菲却是一怔:“好像那个人……怎么会这么像?”
褚良才摩挲着酒杯边缘:“看来不是我的错觉……魔教主君姬凭戈,他的模样,我们无相门弟子可是刻骨铭心啊……”
燕正平茫然道:“啊?像他?我没看出来啊……”
管菲白了他一眼:“你这脸盲快闭嘴吧。”
看着那孩子捧着包袱上楼,褚良才心思电转:“失踪十余年的魔头,有一个孩子?”
与此同时,身在二楼的鬼娃子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第79章 宿怨
朝堂事和江湖事曹肆诫分得很清。
对他而言,被征召为守城将领,是边关战乱临时压在他身上的职责,也是凛尘堡与军部的一项交易。而江湖事才是他的立身之本,无论是接取各门派武器锻造的生意,还是参与那些恩怨纠缠的武林纷争,都是在提升凛尘堡的威望。
为了兼顾两头的事务,曹肆诫近年来大多在山下待着,城防要务就去军营处置,江湖俗事就在凛尘堡的城中驻点解决,毕竟频繁往返实在是太麻烦了。况且自父母离世,师父又……之后,那里似乎失去了太多,也承载了太多,不回去就挂着念想,回去了又消磨心神,还不如平平淡淡地在外头过着。
适逢两国休战,曹肆诫得空料理一些江湖事,前日接到了无相门的拜帖,就在城中的宅子里接待了他们。
褚良才带着两名徒弟登门拜访,明明自己的年纪要比曹肆诫大上近两轮,可他丝毫不敢以长辈自居,客气地与他寒暄:“外能定国安邦,内可重振家门,今日一见,诚如外界所言,曹堡主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两名徒弟更是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前辈谬赞了,无相门乃是赫赫有名的武林大派,相比之下,我们凛尘堡不过是个打铁小作坊罢了。”说着场面话,曹肆诫也不跟他兜圈子,请他们落座,命人奉上茶点,便开门见山道,“此番前来我们这偏远小城,不知各位有何要事?”
“早就听闻凛尘堡锻造武器是一绝,刀宗宗主封刀了十五次,次次都要找贵堡定制新刀鞘,剑冢自己冶炼不了的矿石也只能求助于你们,恨不得把弟子送到封寒城来偷师,足可见凛尘堡家传技艺之精湛。”褚良才说明来意,“故而我等也是来找贵堡订做武器的。”
“无相门的武器……镜轮吗?据我所知,镜轮是贵派始祖独创的武器,其构造向来是不传之秘,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们凛尘堡来订做了?”曹肆诫戏谑地说,“不怕我们得了秘法,做出来让整个江湖人手一个吗?”
“哈哈,曹堡主说笑了。”褚良才道,“武器不过是趁手的工具罢了,所谓不传之秘,实在是夸大其词了。无相门的功法脱胎于奇门术数,镜轮是最适合修习此类招式的武器,就算给其他门派人手一个,恐怕大家也用不惯吧。”
“褚前辈说得有理。”曹肆诫哂然,“看来前阵子多罗阁将‘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构造图纸传扬出去,并没有给贵派带来太多困扰啊。”
“……”褚良才一口气被堵在了胸口。
***
亏他还觉得曹肆诫和善谦逊,应是个圆融精明的生意人,没想到竟会当面揭人疮疤!
眼见师父吃瘪,燕正平冲动地站了出来:“曹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站在多罗阁那边?诸法悉空无相镜轮是我派的镇派之宝,多罗阁不知从何处窥得,竟擅自将其图纸散播出去,这般行径堪称歹毒,全然不将我们无相门放在眼里!”
曹肆诫无辜地说:“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了解贵派真正的意图罢了。我不知多罗阁为何要这么做,也不管无相门会不会去找他们讨说法,我就是想告诉褚前辈,那份图纸我手上也有一份,贵派是想让我照着原有的图纸制作镜轮呢,还是有什么别的要求?”
听他如此解释,褚良才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看来曹堡主即便身在边关御敌,也还是对江湖纠葛了如指掌啊。实不相瞒,我们无相门与多罗阁……呃,多有龃龉,上百年的恩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此次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图纸遭到泄露,对本派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门主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与其纠结于镜轮的构造外泄,有多少人会仿制出来,不如干脆放弃保守秘法,找寻能工巧匠将其改造精进,做出一个更完美的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能有如此胸襟和觉悟,荆门主堪称英才。”曹肆诫诚恳道,“门派传承本身就不是靠武器来传承的,此时人已非彼时人,武器也需推陈出新,百代更替,正该如此。”
聊到这里,管菲心头一松:“这么说,曹堡主愿意接下我们无相门的单子了?”
曹肆诫冲她展颜而笑:“自然愿意。请诸位放心,凛尘堡定当竭尽所能,为无相门打造一个全新的镇派之宝。”
被那少年人的自信与张扬微微晃了眼,管菲顿了下,脱口质问:“你答应得如此爽快,不会把新的图纸泄露出去吧?”
褚良才呵斥:“管菲,休得无礼!”
管菲自知失言,抿了抿唇不敢再说。
曹肆诫不以为意:“无妨。我以自己的信誉起誓,绝不会泄露铸造镜轮的秘法。更何况,凭我们凛尘堡的技艺,就算泄露出去,旁人也仿制不出。”
褚良才拱手:“那就有劳曹堡主了。无相门对凛尘堡定然是信得过的,就如同军部信任曹堡主一般。”
说完他朝燕正平使了个眼色,后者将背上的沉重木匣奉给了曹肆诫。
燕正平郑重道:“曹堡主,这是……”
曹肆诫双手接过便已知晓:“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褚良才道:“这是承载了无相门百年荣光的宝器,也是我等的诚意。”
***
嗡€€€€嗡嗡€€€€
无相镜轮在屋内旋飞,锃亮的金属表面焕发出流光溢彩,清晰地映照出操控者的眉目。
觑好时机,曹肆诫欲伸臂回收镜轮,却实在找不准角度,险些被其边缘的柳叶弯刃割伤皮肉,只能无奈放弃,任由那镜轮在梁柱上砍了个大口子。
他不由叹了口气:“师父说过,镜水尘风诀在多罗阁也就能排个贰捌捌,我以为招式挺好学呢,没想到连他们的武器都玩不转。”
十寸雨腆着肚子笑说:“这倒是怪不得堡主,无相门的功法不算很强,但胜在刁钻诡谲。多罗阁能与之相较的是贰捌捌拳,只能说威力差不多,但拳法很普遍也很好练,跟他们那种搭配镜轮的招式是截然不同的。”
“不算很强,却也是当今排名前三的门派了。”
“排名前三又如何?这会儿栽了跟头,还不是得求着堡主办事?”
“多罗阁把他们镇派之宝的图纸泄露给了整个武林,这事做得……噗,真的很讨嫌。”曹肆诫忍俊不禁,“他们究竟怎么得罪多罗阁了?现在那位……阁主,打算如何应对?我接了他们的单子也无所谓吗?”
师父消散后,多罗阁很快就宣布“阁主出关”,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仍旧有人在幕后主持大局,无论是司天监还是江湖门派,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曹肆诫十分不解,师父不是多罗阁的阁主吗?他没了,现在这个阁主又是谁?重新推选出来的吗?这世上除了他,竟没有一个人怀疑阁主换人了吗?
怎么可能呢?他想,多罗阁一定有秘密隐瞒了自己,隐瞒了天下人。
还有那个在灵堂抢走师父心脏的甘棠君……
他一直想去清琼山找甘棠君对质,再去确认一下那个“刚出关”的阁主究竟是什么人,可那时凛尘堡诸事繁杂,边关大战又一触即发,他至今都无暇脱身,只能怀抱一个亦真亦幻的愿望,期待师父之死会有转机。
也或许,是他不敢面对愿望的破灭,所以找各种借口拖延。
这一拖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没有得到过一星半点有关师父的消息,可眼看多罗阁运转入场,他越发坚信师父不可能轻易死去。
曹肆诫觉得自己疯了,却觉得疯得挺好。
听到他的问题,十寸雨斟酌了一番才回答:“无相门来求助凛尘堡,堡主接了他们打造镜轮的单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因果,阁主绝不会干涉,甚至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曹肆诫颔首:“这其中的因果牵扯颇多。想来多罗阁也看得明白,找我订做无相镜轮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那位荆门主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向凛尘堡示好,向朝廷效忠,交出镇派之宝,以示自己绝不会趁乱作乱。”
十寸雨道:“不错,都说侠以武犯禁,但无相门这样的门派,绝不会与朝廷作对。他们两百年前是如此,两百年后亦是如此。”
“两百年前?这话怎么说?”
“这就要说到无相门与多罗阁的宿怨了。”十寸雨吃着点心喝着茶说,“这事涉及到多罗阁自身的秘辛,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些许传闻而已,堡主且当故事听吧。”
***
话说两百多年前,三大门派在帝王的授意下,参与了对多罗阁的围剿。
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各推举了一名无碑境的高手,与当时的阁主血战三天三夜,直打到天地变色,山峦崩殂,湖水从天空倾泻而下。
曹肆诫打断了他:“三个无碑境高手,打阁主一个?他们哪儿来的脸?”
十寸雨无奈:“哎呀,都说了当故事听嘛,真要细究起来,再厉害也不可能打三天三夜吧,湖水又怎么会从天上泄下来呢?我自己都是当话本子看的……”
曹肆诫说:“行吧,三打一,最后谁赢了?”
十寸雨:“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三大门派声称是他们赢了,多罗阁什么也没说,只认证了当时的阁主是渡天客。”
“渡天客……”
“毕竟没人见过,天下人大多还是认为渡天客并不存在。反正那三个无碑境的高手之后再没出现,有人说是伤重致死了,有人说是归隐山林了,多罗阁也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有人目睹过,也没有公之于众。”
“所以多罗阁就此与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结了仇?”
“不,圆觉寺和居清派与多罗阁的因果就此终结了,这两家都是出世之人,倒是不甚在意这些陈年旧事。只有无相门,始终揪着这些恩怨不肯放手。”
“这都两百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揪着不放的。”
“有啊,无相门百年才出了那么一个无碑境高阶,所有弟子都想再窥门道。前两任门主终其一生都没将镜水尘风诀修习到那个境界,于是十五年前,现任门主荆河号召弟子全力寻找当年那位前辈的归隐之处,哪怕徒剩尸骨都行。”
“他们找到了?”曹肆诫问。
“说来也是好笑,为了找到那位前辈,他们竟有门人求助于多罗阁,这时候他们又不计较那些宿怨了。”十寸雨吃饱了点心,喝茶漱了漱口中甜腻,“我们阁主也是个奇才,竟还真的知道,而且告诉了他们!”
“以德报怨?”曹肆诫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许这也是一种因果循环吧。”
“谁承想,这就又牵扯出另一桩更大的恩怨来。”十寸雨道,“这恩怨震动了整个武林,留下许多未解之谜,所以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因果债,至今都没有还清。我猜啊,就是因为要催债,阁主才把他们镇派之宝的图纸给散播出去了。”
“催债么……”
***
无相门师徒三人离开曹家宅子,没有立即回沁春客栈,而是去了城中的流民营。
因为对昨天惊鸿一瞥的那个孩子非常在意,他们顺藤摸瓜地打听了一下鬼娃子的身份来历,打听完了仍是一头雾水。
管菲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怎么会从荒冢里头爬出来啊?”
燕正平猜测:“应该还是不小心掉进雪窝子里的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