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刺 第21章

周千乘苦笑一声,又补上一句:“你也走了。”**这话苏沫不知道怎么接。

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不只是周千乘。**

“今天在西岭道遇到的伏击,”周千乘突然换了话题,继续说,“原本是要回办公室睡的,但情况不明朗,回去怕还有意外,去医院也有顾虑,就回来了。”

“就住一两晚,处理完了立刻走。”周千乘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着苏沫,“对不起,沫沫,之前答应过你的。”原来如此。

苏沫一进门周千乘就说“对不起”,原来是这个原因。

€€€€既然答应了在苏沫住回周宅的时间内他要去别处住,就不能食言。如今受了伤,迫不得已才回来,所以觉得很抱歉。

苏沫就算再有心保持距离,也不可能在别人做出此等退让下还计较此事。况且这本来就是周千乘的家。

苏沫双目粼粼,情绪微动:“是什么人袭击你?”

“第四区来的狙击手,已经在审了。”周千乘轻描淡写地说。

他随后又拿起水杯喝水,微微皱眉,中断方才的话题,跟苏沫说:“沫沫,你去后面那个酒柜里,抽一支红酒给我。”

苏沫思路被他带着走,疑惑问道:“你能喝酒?”

“麻药劲儿过了,”周千乘语气平常,“我也是人啊,也会疼。”

苏沫觉得哪里不对,但周千乘实在不像是会卖惨的人,便没细想,听话地按照指示去拿酒。

“怎么打不开?”苏沫贴在酒柜玻璃上,研究了半天按钮都没打开,忍不住嘟囔一句。

周千乘遥控指挥:“先往左拧到底,然后往上提。”

苏沫照办,但门纹丝不动。

苏沫弯着腰,肥大的家居卫衣随着动作往前滑,细瘦的一截腰若隐若现。他有点近视,但不喜欢戴眼镜,这会儿眼睛几乎要凑到按钮上,手指戳了半天也没弄开。

周千乘欣赏了一会儿,才说:“侧面有个红色自动按钮,用那个试试。”

苏沫又摸索到侧面,按了几下:“……还是不行。”

“算了,那不喝了。”

“……你不是伤口疼吗?”苏沫直起腰,一只手扶着酒柜,回头问,“吃止痛药不行吗?喝酒总归是对外伤不好。”

周千乘想了想:“也行。”

苏沫:“……”

折腾半天,苏沫重新坐下的时候,方才的紧张倒是没有了。

他看着周千乘把止痛药喝下去,时间不早了,刚想告辞,谁想周千乘又把话题切回来:“这几天你先别出门,临近大选,盯着周家的人多。你的身份虽然没公开,但也不是多隐秘。”

就怕有人撼动不了周家,进而转移目标。

“云水间防御系统严密,武器库和人员装备也齐全,你在家里待着安全些,等情况明朗一些再说。”周千乘说。

苏沫不是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点头说“好”。

“不用太担心。”周千乘大约是怕他紧张,“也不是多大麻烦,很快就能解决。”**第九区各方势力盘踞。前总长卸任之后,第九区总长的位置已空置半年, 内部争斗激烈,周边不少独立区和国家都想来插一脚。

原本九位候选人中,没有人在春节前的第一轮投票中直接胜选,只能定在三月中旬进入第二轮角逐。在这期间,第九区暴力事件频发。其中两名候选人在参加集会时遭枪杀,引爆舆论。为防止再出现此类暴力事件,议会内部紧急选出得分最高的前三名候选人,直接进入第二轮竞选,得票最高者出任总长一职。

三名候选人的出身煊赫显贵,在第九区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除了掌握司法大权的周家,另外两家实力也不容小觑。

这些事情从网络时政新闻上随手一搜就一大堆。苏沫之前就当新闻看看,如今亲睹周千乘受伤,才头一次有了实感。这条通往权力尖峰之路凶险异常,有多少人视对手如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是他们这种平头百姓不能想象的。**苏沫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周千乘,最讨厌会客,顶不爱交际,对攀在周围的那些人情往来爱搭不理。苏沫从未想过那样的周千乘变成如今这样子,高深莫测,喜怒难辨,逢场作戏的本事比谁玩得都好。

就这样乱糟糟想着,无端生出一点心累来。

而周千乘仿佛会读心,开口道:“这条路不太好走,上去了就下不来。”

他的脸在光影中变幻,除了样貌再无少年时的神态。可他偏偏顶着一张成熟坚硬的脸缅怀过去:“再不愿意,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为所欲为。”

“你还记得有一次陪我打球,被一个高年级学生打到额角的事吗?”周千乘问。

苏沫想了一会儿:“是那个被你踹下看台的男生吗?”

“是,”周千乘微笑着,“你还记得。”

“当时有点过意不去。”苏沫言谈之间不知不觉轻松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听说他骨折了,我很抱歉,后来还偷偷给他送过补品。”

“是吗?”周千乘真不知道这件事,淡淡笑着,“你瞒着我做的事真不少。”

苏沫知道周千乘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件事,好奇问道:“他怎么了?”

周千乘:“他现在议会工作,站我的死对头,好几次在议会大楼看到我,都满脸不屑和愤怒。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来,但他的敌意太明显,顾望就查了查,才发现原来我们是高中同学,竟有这样一段私怨。”

苏沫听得有点讶然。

“树敌难免,况且他当时误伤了你。”周千乘坦然地说,“要是放到现在,我可能就不只踹到他骨折了。”

他说完看着苏沫,淡笑着,仿佛在等苏沫回应。

两人像是这样共同的回忆太多了,如果要一件件说起来,一年也说不完。

周千乘浸淫商政两界多年,谈判之术和操纵人心早已炉火纯青,把局面和气氛调整成自己想要的模式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就比如现在,苏沫已经单手撑在沙发上,掌心托着下巴,在想那场球场上的细节:包括手里的零食口味偏酸甜,酸奶上面撒的坚果碎掺了黑芝麻,以及周千乘全场投篮得了33分。

脑海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突然飞来的篮球以及极速冲他奔来的人身上。

◇ 第30章 30、蝴蝶结人魔

苏沫继而又想到那个男生。虽然周千乘当时过分了些,但苏沫后来去过医院探望,并向对方诚恳道过歉,给了相应补偿。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那男生还这样记恨周千乘。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苏沫问。

周千乘位高权重,这种小人物或小事并不在他考量范围内。要不是顾望觉得不太对劲,也不会发现这人和周千乘曾经有过一段龃龉。苏沫虽然这样问,但估计周千乘肯定是不会搭理的。

没想到周千乘却说:“顾望处理掉了。”

苏沫就一愣。他不知道“处理掉”是什么意思,但有些不安,怔怔地看着周千乘,希望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周千乘叹口气:“沫沫,现实如此,没有不见血的政权交替。那人虽微不足道,可位置特殊,在议会大楼安防组任职,主要负责电梯和消防设备检修。”

顾望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他,也是因为在一次出入电梯时,发现那人看周千乘的眼神古怪。哪怕有一丝可能,顾望也不会容许周千乘身边出现这种隐患,所以当时就查了对方来历,顺藤摸瓜,牵出背后那桩旧事。

“没有杀他,就是断了他报复行凶的一切可能。”周千乘说。

苏沫没再问下去,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他懂。

许是坐久了不舒服,周千乘微微动了动身子,左手腕上的绷带绳结不知怎么垂下来。他右手抓住两根绑带,摆弄了半天也没弄好,然后有些无奈地抬头看苏沫。

苏沫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千乘静静看着他。这时候不帮忙似乎很不礼貌,他便说:“我来吧。”

他说完站起来,下意识搓搓手指,举手之劳而已,几秒钟的事。

苏沫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决定要做的事就不会犹豫迟疑。可当他真的站在周千乘咫尺之间,弯腰给他系上绑带,鼻尖是淡淡的松柏信息素味道,耳边也是周千乘沉缓有力的呼吸声,他才知道,靠近周千乘,依然让他如坐针毡。

“好了。”苏沫系完绑带,立刻往后退,重新坐回沙发上。

是一个蝴蝶结,两边一般对称,垂下的绑带长度一致。周千乘嘴角弯起,所有绳结一定要打成蝴蝶结的习惯真是一点没变。

苏沫见他笑,有些疑惑。

“沫沫,你记不记得我以前的卫衣卫裤上,所有绳带都被你打了蝴蝶结。”周千乘这次是真的笑意压不下来,不光是他的卫衣卫裤,还有他的鞋子,书包挂袋,甚至窗帘和卫生间的毛巾挂绳,一切有垂线的地方,只要苏沫看到,就一定会动手系成蝴蝶结。

他还给苏沫起过一个外号:蝴蝶结人魔。

苏沫很不喜欢这个外号,当时气得好几天没理周千乘,说他不懂欣赏。这件事最终以周千乘道歉并且将自己房间里所有绳带都让苏沫打成蝴蝶结为结束。

“你多久没给我打过蝴蝶结了,”周千乘语速很慢,“十年了。”

回忆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侵蚀,让人心口和指尖发麻。

“你离开之后,”周千乘继续说,“房间里的蝴蝶结都留着,后来佣人做清扫,全部拆了,还有那些摆件,以前的东西,父亲说玩物丧志,就都没了。”

苏沫垂着眼安静在听,眼底情绪被遮住了,看不清楚。但他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右手用力捏住左手指腹,来来回回。

周千乘没有停下回忆。他总能轻巧绕开那些不堪的、痛苦的东西,轻易勾起苏沫蛰伏在记忆深处的那点涟漪。

“你走之后,我就把那套老房子租下来了。过了两年,那里拆迁,建了一处市民公园。现在再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周千乘不给苏沫思考的时间,将一个个记忆点密集地扔在对方眼前,然后越来越接近自己最想问的问题,接近某些不能碰触的隐蔽心事,

“你们当时走得急,留下来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听到这句,苏沫愕然抬眼。他们当时是仓促离开的,穆夕得知真相后片刻没停,学校尚未落定就带他去了新联盟国。只怕晚走一步,苏沫就会遭受更大痛苦。所以很多东西都不要了。

苏沫感觉心跳突然停跳一拍,脑子里轰一声,他想起来,当时留下的东西里,有他的画。

€€€€画了一年多的几十张人物速写。都是周千乘。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苏沫觉得自己像舞台上毫无准备之下被撕下面具的小丑,渐渐升起一股难言的眩晕和窘迫。

可撕掉他面具、识破他真心的人这次不给他留退路,也不给他思索和撒谎的机会,毕竟那些证据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你的那些画,我很喜欢。”周千乘观察着苏沫面色,除了空茫之外好像没别的,继续说,“还有一张没画完。我一直等你回来,想亲口跟你道歉,也想请你把那张速写画完,可以吗?”

苏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冲击到,一时间消化不了,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和周千乘对视,眼尾微微抛出去,带点天真的欲和媚,像不谙世事的妖姬,面对着人间险恶有片刻茫然。但很快,他眼神清明起来。

周千乘继续说:“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恨的是什么,恨你父亲害死我妈妈,还是恨你有喜欢的人。如今第一件事已经没意义了,而第二件……当时看到你的画,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都说少年时的感情最真挚,也长久,”周千乘终于抛出今晚最要紧的话,“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

空气犹如凝固。

周千乘视线密密实实裹住苏沫,让他无法逃避。

然而这次苏沫没想逃。他又开始摩挲胸前挂着的石头,没有太抵触周千乘的话,态度和神情甚至慢慢恢复平静。也很坦然。

“是,小时候是很喜欢你。”

苏沫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把这件事说出来。然后发现好像没那么难。

周千乘几乎立刻发觉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和预想的不一样。苏沫不该是这种表现,最初的那点不安和茫然都变了,在他摸到胸前那块石头之后,变成了……释然。

“都过去了,”苏沫冷静地说,“和第一件事一样,没意义了。”

周千乘下颌肌肉微微绷紧,一错不错看着苏沫。

苏沫又说:“得往前走,往前看。”

这话里带着几分客气,和方才谈到高中生活和蝴蝶结时的神态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

“说忘就能忘掉吗?”周千乘说话掷地有声,“我做不到。”

苏沫看着他,似乎在分辨这话里的真假,然后缓慢地开口:“我只能忘掉。”

“那些开心的,痛苦的,好的坏的,只能忘掉,才能活得下去。”苏沫陷在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过去里,心中却始终保持一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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