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偏了偏脑袋,露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怎么忽然想通了?遇到喜欢的人了?还是想好好谈恋爱了?”
都不是,靳以宁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眼自己的腿,自嘲似的说了句,像我这样的,还能和谁好好谈恋爱?还是别耽误别人了。
那是为什么,周黎又问。
靳以宁没有回答,只是说,“蒋董和周伯伯那边,我会去解释清楚,错都在我,和你没有关系。”
没等靳以宁把话说完,周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她幽幽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靳以宁,我发现有的时候,我们其实挺有默契的,怪不得能当这么多年的朋友。”
周黎说着,摘下了帽子,靳以宁这才发现,她原本那一头绸缎般柔顺光泽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剪掉了。
“你这是…”
自打周黎出道之日起,她就留着这头长发,这也是她鲜明的个人特色之一,坊间还传闻她为这三千烦恼丝上了天价保险。
留着齐耳短发的周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今天来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想通知你,我已经做好决定,不会和你结婚了。”靳以宁讶然。
“当然,我也不再拍戏,不当女明星了。”周黎的脸庞,逐渐被她的笑容点亮,“我不是工具,不想再当一个提线木偶,也不想当任何人的洋娃娃,我不要受任何人的摆布,也不想牺牲原本就属于我的权力。”
“靳以宁,恭喜我吧。”周黎握住了靳以宁的手,笑着说,“我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了。”
身份、地位、珠宝、豪宅,她全都不要了,她要孑然一身地离开,去换取更可贵的自由。
靳以宁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周黎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他由衷地对她说,“周黎,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认识你。”
“那是当然。”周黎抬了抬下巴,满脸的小得意,“等我料理完剩下的琐碎事,会正式对外宣布解除婚约,和正式退出娱乐圈的消息。”
“多谢。”靳以宁难免好奇,“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没想好,无所谓,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周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对靳以宁说,“你发现了没有,我们大多数人,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安上了发条。必须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和外界期许,来完成人生中的每一件事。”
“我不愿意再这样了,生活是我的,我只需要对我自己负责。”
周黎看向靳以宁,真心实意地对他说,“靳以宁,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也已经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要为了什么活着。”*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这是绝大多数人一直到死,都没能想明白的问题。
丁嘉文弹头几个都是爱玩爱闹的性格,疯起来就没有分寸,不管红的白的洋的,一箱一箱往包间里搬,今晚不喝完,谁都别想走。
边亭不热衷喝酒,更没有他们这样的海量,喝了两杯之后,他就躲了出来,顺便透透气。
丽都在酒店中庭搭了一座欧式花园,花园中心有一座喷水池,说是照搬了欧洲什么广场上的许愿池一比一修建的,连女神雕塑衣摆上的布褶都刻得一模一样。
边亭没去过欧洲,喷泉像不像他不知道,但夜晚亮灯之后确实流光溢彩,奢华非常。
只可惜,早期有顾客醉酒后栽进池子里,险些闹出人命,于是酒店在水池边上修起了围栏,大煞风景。
此刻边亭就俯身靠在这黑漆漆的围栏前,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很快,他就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边亭回身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池子中央的女神上,慢吞吞地招呼了一声,“老板,你也来啦。”
靳以宁尚没走进,树枝草木间就传来了淡淡的酒气,他转动轮椅下了斜坡,问,“你今晚喝酒了?”
边亭诚实回答,“喝了点。”
靳以宁不信,“只一点?”
刚才边亭那个短暂的回头,已经透露出很多讯息,他的反应有点慢,眼眶红彤彤的,靳以宁不用多看就知道,他今晚喝了不止一点。
“刚刚廖总过来打招呼。”
边亭今晚是真的喝得有点多,脑袋转动起来有些费劲,他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后来又多喝了两杯。”
“他的酒你也不是非喝不可。”靳以宁来到边亭身边,和他一起面对着喷泉。
“今年年底,蒋董很有可能就要隐退了。”边亭说,“廖文希的那票,你不想要啦?”
靳以宁哂笑一声,“那也不用你替我去讨好他。”
“嘴硬。”边亭不屑地抛出两个字,虽然靳以宁不让他接触四海集团的生意,但公司内的格局,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廖文希在这场继承人的争夺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站在哪边,关系到最后胜局。当然,边亭如此费心维系着和廖文希的关系,并不单是为了靳以宁,也有自己的打算在里面。
靳以宁铁桶一个,防他堪比防贼,什么也撬不出来,想挖点有用的信息,还是从廖文希那里入手比较容易。
特别是现在,四海上下,人人都说靳以宁的那几个手下里,他最偏爱的是边亭,有意重点培养他当自己的接班人。
先无论事实是不是如此,这份“偏爱”,足够让边亭在公司里获得不少方便。
借着酒劲,边亭开始出言不逊,“不过我还是希望,廖文希不要把票投给你好。”
“为什么?”靳以宁好笑地问。
“我不想你坐上蒋晟那个位置。”边亭冷不丁蹦出一句,“怕你不得好死。”
这话在靳以宁听来可不像什么好话,但姑且是当作在关心他了。
“我不会的,多留心你自己吧。”靳以宁说,“廖文希这个人不简单,他无利不起早,从来不做不赚钱的买卖。”
边亭和廖文希之间的往来,靳以宁早就看在眼里,之前只是一直没有点破,“你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比较稳妥。”
边亭低声应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喷泉,压根没把靳以宁的话当回事。
欧洲许愿池入乡随俗,到了本土之后,增加了音乐和灯光秀功能,一到整点,就会自动开始表演。
音乐声响起,灯光将整个水池照得透亮,边亭呆呆地看着飞到半空中的水花,嘴里蹦出两个字,“好美。”
靳以宁被他醉酒后的呆愣模样逗乐了,暂时把廖文希的事抛到一边,和他一起看起了不知道看了几遍的音乐灯光秀。
音乐声吸引了其他客人,不少路人驻足观看,水池边一下热闹了起来。欢乐祥和的氛围中,靳以宁忽然转头问边亭,“边亭,你有没有想过要到国外去?”
“到国外去?”边亭将目光从滋哇乱溅的水花上收回,满脸的莫名其妙,“去哪儿?”
“随便你想去哪里。”黎耀廷和周黎的话先后提醒了他,靳以宁看向边亭,“离开四海集团,离开港城,去一个新的地方,过你喜欢的生活。”
表演在这时结束,看客陆续散去,花园里恢复了宁静,边亭有些迷茫,他不明白靳以宁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靳以宁,尽管眼神有些迷离,但脑子已经开始飞快转动。很快,一个猜测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难道是那天晚上他亲靳以宁,靳以宁知道了他的心思,所以要赶他走?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边亭是难得直率,他不假思索地,就把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所以你想让我走?”
“不是€€€€”靳以宁的第一反应是否认,但转念一想,又确实是如此。
这小子面上乖顺,实则阳奉阴违,这些年来多次以身涉险不说,更重要的是无论靳以宁如何三申五令,不许他掺和公司的灰色产业,不要过多与廖文希蒋天赐之流来往,他全部当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
“你确实太不听话了。”靳以宁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语气里的宠溺多过责怪,“让我很头疼。”
边亭问的,和靳以宁回答的,完全是两件事,但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对不起。”边亭不再看靳以宁,重新趴回围栏上,声音逐渐轻了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以后不会了。”
“行了,别老用同一招敷衍我了,你不是想读大学吗?”靳以宁没有察觉到边亭骤然低落的情绪,“你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国家,读你感兴趣的专业,将来做喜欢的事情,过自己的生活,不一定非要留在四海集团。”
边亭飘忽不定的思绪,被靳以宁的话牵引着飘远了,心中也随之生出向往。
他描绘的这个未来,确实很诱人,但边亭的身份和生活经历留下的印记,很快就冲散了这不切实际的憧憬,让他跌落回现实。
他的人生并没有靳以宁口中那么多种可能性,他唯一能走、要走的路,就是留在四海集团。
“你对我有误解,靳以宁。”边亭将手伸进池子里,掬起一捧水,冰冰凉凉的池水浸入掌心,又很快流走,“早些年,我和丁嘉文一起去四海码头工作的时候,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赚点钱,活下去。”
“梦想理想什么的,也许很多人都觉得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从来没有存在过,毕竟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什么都没有吃饱肚子强。”边亭转头看向靳以宁,眼神冰冷地让人觉得陌生,“比起读书,我更想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边亭笑着耸了耸肩,“这世上,还有比在四海集团赚钱更容易的地方么?”
这是一段违心的话,边亭知道,但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有说服力的答案。
果然,靳以宁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涌动在冰层下的黑水,终于暴露在了天光下,这是边亭第一次向靳以宁展露他的野心。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靳以宁觉得心惊。
靳以宁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边亭是这么想的。
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他不愿让他靠近的深渊,却是他的理想之地。他想要的,和自己想给他的,一直都背道而驰。
然而靳以宁并不能指责他什么,毕竟他自己也正走在这条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你想要多少钱?”靳以宁不想边亭重蹈他的覆辙,“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并不是非要自己淌进去不可。”
你给得了我一时,给得了一辈子吗?边亭问靳以宁。
靳以宁果然财大气粗,马上说,“我可以。”
边亭笑了起来,掐头去尾,这也算是一句关于一辈子的承诺。
“靳以宁,别开这种玩笑了。”边亭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后面的话,他说得很轻,也很认真,“有的时候,我真的弄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你明明…”
边亭想说,你明明都要和周黎结婚了,又说什么一辈子,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幼稚狭隘,还以己度人。
毕竟人与人之间关乎一辈子的承诺,并不只存在于爱情,靳以宁对手下很好,他一直都知道。
“靳以宁,我也这么问你。”边亭站直了身体,此时此刻,酒气已经消散,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一点醉意,“如果我让你和我一起离开港城,从此不再参与四海集团任何事,从头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你愿意吗?”
这只是一个假设,靳以宁知道,他可以给出无数个冠冕堂皇的回答,然而还是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
但是很遗憾,无论这其中有过多少次挣扎,到了最后,他给出的答案只能是摇头。
边亭继续说道,“你明明知道留在四海集团,最后可能会是什么下场,但你为什么也不愿意抽身离开?”
靳以宁哑口无言。
“所以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你的路,人不能这么双重标准。”边亭跳下围栏,来到靳以宁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
边亭的话音落下许久,靳以宁都没有说话,就在边亭觉得转机即将要出现的时候,靳以宁抬头望向他。
“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让我松口了是吗?”靳以宁的唇边带了点笑,态度依然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容置疑,“有些事我能做,不代表你也能碰,只要我在四海一天,你就别想动旁的心思。”
边亭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靳以宁你不讲道理!”
“对。”靳以宁抿起嘴角,大方承认了,“我就是这么双标,而且不讲道理,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第一次见有人无赖得这么坦荡的,边亭被气得说不出话。
表明了态度,靳以宁不想在这件事上再浪费时间,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转动轮椅,“我先走了,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等等。”边亭下意识要追上,却在转身的瞬间,看见了倚在廊下抽烟的周黎。
他讷讷停下脚步,没有上前,站在原地看着靳以宁朝她靠近。
一同离开了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