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犬 第54章

“君君,我的女儿…”

听见边亭的声音,蒋晟目光呆滞地看向他,灰白的眼球木然地转了转,手指一松,枪就落到边亭的手里。

他则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转身坐回椅子上,眼睛失身地盯着虚空的一点,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的眼里涌了出来。

边亭从蒋晟手里接下枪,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秦冕。

这样的场景,让边亭想起了多年以前,在靳以宁家一层的宴会厅里发生的事。那个时候靳以宁告诉他,如果你不把武器握在自己手里,下一个被枪指着脑袋的,就会是你。

脑海里的回忆,很快就被现实中的场景替代,边亭握紧手里的枪,走到了秦冕面前。

他一把将秦冕从地上拎起,手掌掐住他的下颌,枪口同时抵住了他胸口。而秦冕也缓缓抬起头,睁眼看着他。

这是他并肩作战了六年的人。

蒋楚君的死讯,让场面一片混乱,

“一会儿按我说的做,我带你闯出去。”边亭趁乱,在没人看得见的角度,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秦冕说,“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秦冕笑了起来,笑容一如往昔,热烈,张扬,边亭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午后。

那天的太阳出奇地大,秦冕开着那辆破车,在路边拦下了边亭,“我有办法帮你,只要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就带你混。”

那年夏天湿热多雨,雨季又臭又长,在边亭的印象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么灿烂的阳光了。

边亭的话,秦冕听见了,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边亭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阿亭,对不起。”

忽然之间,不知秦冕哪里来的力气,他不等边亭反应,抬手袭向他的咽喉。边亭下意识去挡,然而这时,另一只手趁着机会,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边亭的枪,牢牢抵住自己的胸膛,扣下扳机。

一声枪响,硝烟弥漫,子弹穿过秦冕的心脏,炸开了一片血花。

滚烫的血液溅在边亭的脸上,掩盖了他瞳孔中的颤抖,也遮去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

秦冕最后看了他一眼,仰头倒了下去。

◇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死也不行

“死了。”

边亭回过身,抹了一把脸颊上的血迹,面上不悲不喜,不起半点惊澜。

很难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杀了一个警察之后,居然表现得如此平静。众人把边亭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后知后觉有些害怕。

这小子心够狠胆子也大,将来没事不要招惹。

秦冕已经死透,蒋晟仍不肯罢休,他“腾”地起身,一把夺过边亭手里的枪,对着地上的尸体连发数枪。

枪声响彻码头区,弹夹很快打空,秦冕的身上被炸出几个大洞,像一只漏水的破包袱,哗哗往外渗血。

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蒋晟颓然地放下枪,往后退了两步,茫然地环视了一圈四周,还没从大悲大怒之下缓过神来。底下的人见状,连忙围上前去,使尽浑身解数安慰他,“蒋董,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把这条子的骨灰扬了,大小姐也回不来了。”

“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仓库里的氛围彻底由紧张肃杀,转化为了悲痛。唯有边亭置身事外,如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蒋晟和蒋天赐在众人的簇拥下赶去殡仪馆,看着两个小弟抬起秦冕的尸体塞进油罐桶,看着库管拖了根大水管出来,冲刷掉地上的血迹。

最后是齐连山走上前来,拍了拍边亭的后背,揽着他往外走,“我们也走吧。”

边亭木然地眨了眨眼,脚下踉跄了一步,马上又维持住了平衡,沉默地走在齐连山身边。

齐连山没有多说他什么,杀人不是件小事,况且还是警察,边亭事后回过神来,内心受到冲击,也算正常。

边亭还没走出码头区,仓库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地面湿漉漉的,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人知道秦冕的尸体被扔在哪里,只是有传言说,装着油罐的那辆车,在一天以内,去了码头附近的好几个工地。

秦冕没有亲人,又早已离开了警队,他的消失有如晨曦晒干了露珠,大风吹走了落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泰国仔他们说,这个差佬害死了蒋楚君,蒋晟必定连尸体都不会给他留。边亭不信邪,特地等了个断水断电的暴雨天,一连翻了几个工地。可惜结果如泰国仔所言,他连秦冕的一片指甲盖都没能找到,只拉回了一块黑色的花岗岩。

这块花岗岩很大,边亭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切割成碑,运上郊外的无名山包,立在季叔叔的身旁。石碑上没有名字,更没有照片,没人知道这块碑的主人是谁,更无从知晓他的生平。

刨土坑的时候,边亭在想,原来一个人想要在这世上留下点痕迹,是这么困难的事。

半人高的杂草丛里升起青烟,边亭在石碑前蹲下,点起一支烟,插进了刚刚翻出来的新土里。

“你陪着季叔叔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他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大理石,碑面打磨得很光滑,映照着边亭的影子,恍惚间,他看见了秦冕那不可以一世的笑脸,和自己的眉眼重叠了起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在天之灵,秦冕在天上一定能够看见,边亭的眼神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报仇。”边亭站起身,临走前,抹掉墓碑上的一小块泥点,眼中是誓要达成目的的坚定和决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从山上下来之后,边亭很快就被一通电话,叫去了蒋晟家。

四海集团当前的状况,可以说是一团糟。那天蒋晟去殡仪馆见到女儿的尸体之后,哭到昏厥,当场进了医院,从此一病不起。杨芸听到蒋楚君去世的消息,将自己锁进了房间,终日以泪洗面,谁也不见。蒋天赐也彻底垮了,浑浑噩噩消沉度日,把自己喝得烂醉,一天里就没几分钟是清醒的时候。

而靳以宁又不能立即赶回来。

目前公司处于半停摆的状态,蒋楚君的葬礼迫在眉睫,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有人出来主持。

蒋晟虚弱地躺在床上,忽然就想起了边亭。

“我听说,楚君生前很喜欢你,你也经常去上她的课。”

卧室里堆满了医疗设备仪器,俨然成为了一间高级病房,蒋晟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说话间,两行眼泪又淌了下来。

害死女儿的人是边亭亲手料理的,这件事之后,他在心理上和边亭更亲近了一些。

蒋晟颤颤巍巍地牵起边亭的手,说,“这件事交给你最合适,由你来送楚君最后一程,她大概也会高兴的。”

蒋晟半生风光强势,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见过他这样的一面,边亭立在床头看着他,内心是诡异的平静。

几天不见,蒋晟老了十几岁,像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父亲,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但面对此情此景,边亭的心里毫无动容,倘若鳄鱼的一滴眼泪就能让人怜悯,那么多在他手里破碎的家庭,又该去哪里讨回一个公道。

在几个短暂的瞬间里,边亭甚至想到不如趁这个机会,直接要了蒋晟的命,但他明白,这不是秦冕和季叔叔想要的。

他要做的是继承他们两个人的遗志,彻底扳到四海集团。

边亭眼睫低垂,让灯下的阴影,隐藏住他的心绪。眼前就有一个机会,能让他逐步赢得蒋晟的信任。

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贴在了蒋晟苍白枯瘦的手背上,说话的语气和缓又充满力量,令人莫名感到安心。

“蒋董,放心,都交给我吧。”* * *边亭不愧是靳以宁身边出来的人,年纪不大,平时也不显山露水,但一出手,就展示了超强的统筹能力。

有了边亭这根临时主心骨,蒋楚君的葬礼事宜进行得有条不紊,这期间,一些公司的紧急要务,也会转到他这里。

许是太多人需要时间来抚平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日子可以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所以时间就如众人所愿流逝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葬礼前的一天。

对边亭来说,事情发生后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蒋楚君死的当晚,靳以宁给他打过电话。

当时他没有接到,等再回拨过去时,已经无人接听了。

葬礼前夜,边亭在灵堂里留到最后,仔细核对了一遍明天的所有流程,安排完每一个需要注意的细节,确保不出一点差错。

筹备葬礼的这段日子以来,边亭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这晚他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避开其他人去了蒋楚君的书房,打算继续替她收拾遗物。

当初边亭答应蒋晟的嘱托,也有一点私心在,蒋楚君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是他的指路明灯,无数次给过他指引,他也想在这最后时刻,尽一点心意。

边亭到达书房所在的小院时,透过镶嵌着磨砖石的院墙,看见房内已经亮起了灯,窗上隐隐绰绰,似是人影在晃动。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这里?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想到可能是那个人回来了,边亭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像一阵风似的,一路小跑着刮进了院门。

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暖色的灯光从里向外铺陈开来,染黄了一小片夜色,边亭的呼吸依旧急促,步伐却慢了下来。

借着灯光,他看见书桌前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月余不见,他清瘦了一圈,头发也长了一点,刘海落下一缕搭在额前,将疏离感减弱了几分,多了点脆弱。

是靳以宁回来了,没有人收到他今晚回来的消息,想来一下飞机,他直接就来到蒋楚君这里。

第一眼看见靳以宁的时候,边亭的脑海被一种强烈的冲动所占据,像是一个踟蹰独行许久的人,在黑暗的旷野中见到了一团火焰,想要竭尽全力去靠近,不顾后果。

但是这种冲动仅存在了几秒,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就残忍地把现实摆在了他眼前。

蒋楚君死了,秦冕也死了,他和靳以宁之间那条他刻意视而不见的裂缝被拉扯开来,彻底成了一道天堑,再也无法逾越。

过往种种,也不必再提了。

边亭没有出声,也没有进门,他慢步走上前,转身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坐下,背对着靳以宁,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

门里门外,静默无言,今晚的月亮是月牙型的,细得只剩下一道边,高高挂在天上,像天空的伤口。

就在边亭觉得今晚他会坐在这里,把天看亮的时候,里面传来了靳以宁的声音,“姐姐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靳以宁知道边亭来了,早在他刚进院子的时候。

“没有。”边亭摇了摇头,依旧用背影对着靳以宁。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对靳以宁说,想让他节哀,又想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但他知道“节哀”是一句是没有用的废话,亲人离去的伤痛不是旁人的三两句话就能劝解的。

而另一句话又是太过孩子气的质问,就算靳以宁当时在港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他甚至没有把握,如果秦冕死的那天,靳以宁也在那间染血的仓库里,他会站在哪一边。

于是,徘徊在边亭心间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略显无情的客观描述,“蒋老师是溺水身亡的,找到她的时候,呼吸、心脏、脉搏已经全部停止了。”

靳以宁的手指蓦地收紧了,将手里的一本游记翻过来,盖在了桌面上。

这本蒋楚君读过,空白处写了不少批注,读起来挺有意思的,就像她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一样,靳以宁至今不愿意相信,写下这些话的人,已经永远离去了。

“我拍下了的那串翡翠项链,原来已经送到了。”靳以宁的目光,落向躺在桌角一只首饰盒,声音轻得像一句呓语,“不知道她看到了没有。”

蒋楚君当然是再也看不到了,这串项链是她出事后第三天才送来的,是边亭把它放在了这里。

边亭没有说太多,苍白地安慰道,“她会喜欢的。”

“为什么好人的命不长?”靳以宁看着桌面上姐姐的照片,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边亭。

边亭和靳以宁有着同样的疑问,他想到了同样枉死的秦冕,叹道:“我也想知道。”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边亭和靳以宁在蒋楚君的书房里待到天快亮,于此同时,一个醉醺醺的人影闯进了灵堂,鬼哭狼嚎地趴在水晶棺上,如一滩烂泥。

蒋楚君的灵堂设在蒋家大宅的正厅,边亭安排了人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值守,有人擅自闯入,值班的安保立刻一拥而上。

当他们认出来人是蒋天赐时,难免动了点恻隐之心,纷纷退了出来,给夫妻俩留下最后一点独处的时间。

“楚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安保离开后,蒋天赐转过身,背靠着玻璃棺,缓缓滑坐下来,“今天我去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大排档,我坐在那张桌子前等啊等,都没等到你过来问我,要不要吃炒河粉…”

蒋天赐遇到蒋楚君那年,他刚满十七岁,孤身来到港城讨生活。渔村小伙儿哪能那么容易立住脚跟,刚到大城市,就被人摸去了手机钱包身份证,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他是在大排档捡别人的剩饭吃的时候,遇到了蒋楚君。那个时候蒋楚君刚放学,不但给他买了一份新鲜的干炒牛河,还让他跟自己回父亲的公司,给他安排了一份糊口的工作。

“老板娘还记得我们,刚才她还问我,你怎么没来…”想起往事,蒋天赐红了眼眶,“我们说好忙过这几年,就一起辞职,去没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可是你…”

蒋天赐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趴到玻璃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鲜花中面容如昨的妻子,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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