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明烛浑身一震,负在身后的手倏然间收紧五指,指节微微作响,眼神中隐隐有了杀意。
他凡事忍让栾太后,也只是出于这个原因。林靖瑶的存在,让他行事处处受限。否则,栾太后又安敢如此猖狂。
沈扶看着他冷戾的面孔,唯恐他真的跟栾氏闹大了,于是冷静道:“陛下,太后娘娘,臣有话要说。”
段明烛神情中的戾色消退些许,他看沈扶仍跪着,于是说:“沈卿起来说话。”
沈扶没有动,只淡声道:“承蒙陛下赏识,准臣官复原职。臣不过微末之躯,素无远志,自知高位难居,愿以薄学任职翰林,不入六部,不入中枢,以误天下之事。若有朝一日,臣不再任翰林而转任他职,愿任凭太后娘娘处置。”
栾太后闻言,面色稍缓。历朝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官职最高也不过五品。在翰林院中任职之人向来身份清贵,官员们都将其当成一个养才储望之所,在这里历练几年,将来便可以调入六部,再入内阁,这是天下文人毕生所求。然而,若是一直留在翰林院,便此生也只能研习经史,做做学问,没什么权力。
栾太后漠然道:“皇上怎么看?”
段明烛面色微凝,他也不知道沈扶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既然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想必他已经有了什么打算,那段明烛自然没什么反驳的。
“朕同意沈卿所言。”
栾太后侧目睨一眼沈扶:“你接着说。”
沈扶:“至于景王殿下,他毕竟是先帝嫡脉,若是处死,恐怕会令世人非议。朝中太子党已被一清而空,不成气候,太后娘娘也不必担心他再有任何不臣之举。若还是不放心,陛下不妨就让太后娘娘看管景王,对其安危负责。”
栾太后面露疑色,似是在思索此法是否可行。
段明烛却不知沈扶究竟要干什么,却又不好直接问询,遂不置可否。
“景王曾经身染瘟疫,病情转好不过数日,王府内现在尚不安全。等三月过后,瘟疫彻底根除,陛下不妨就将景王交由太后娘娘。”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沈扶敛眸跪在原地,等待答复,栾太后仍在斟酌。
段明烛也不知沈扶为何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意见。他素日那么袒护段明煜,此时竟然能舍得把人交给栾太后?段明烛心里对他为何这么做有一个猜测,却又不能肯定。
“若是母后愿意,朕没有意见。”段明烛说。
最后,栾太后似乎考量的差不多了,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沈扶,不入六部与内阁,这是你自己说的。”
沈扶:“臣谨记。”
“三个月之后,皇上要把景王交给哀家看管,哀家不会伤害他。”
段明烛看了看沈扶,见其始终敛目看地,遂道:“可以。还有一事,母后也要照看好林嫔,不得让她有半分闪失。”
栾太后冷笑:“只要皇上听话,哀家定然会照看好她。”
双方达成一致,这件事总算平息了下来。段明烛对栾太后的态度也好转了些许。眼看时辰已经不早,栾太后要回宫,段明烛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又回到屋里。
“先生,快起来。”
段明烛伸手想把他扶起来,然而自栾太后进来到现在,沈扶已经跪得膝盖发麻,刚想起身,却又不小心一个踉跄,段明烛慌忙拉出他。
“当心。”
沈扶握着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继而想收回手,却发现收不回来,低头一看,段明烛抓着他手心,并没有放开的意思。沈扶皱了眉,抬头看他。
段明烛也看着他,倏然间一笑:“本来朕不想让先生跟栾太后打照面,没想到,先生竟然如此游刃有余。”
沈扶眉眼淡淡,收回视线:“太后娘娘问话,臣只不过应答罢了。”
“哦?”段明烛挑眉,“答她的话得心应手,答朕的话却顾左右而言他。”
“臣何时顾左右而言他了,”沈扶稍皱眉,挣扎了两下想把手抽回来。“陛下放手。”
段明烛偏不,反而握得更紧。
“你为何说,要让栾太后看管明煜?”段明烛瞧着他,“怎么,他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了?”
沈扶只当没听到那四个字,说:“陛下已经猜到臣为何这么做了,还问什么。”
段明烛:“没想到先生一介文人,竟然还会使缓兵之计。”
沈扶强行掰开他握在自己腕骨上的手指,凉凉地说:“陛下还是先想想三个月后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吧。”
段明烛被迫松开手,装着个吃痛模样,假意揉了揉指骨:“你都弄疼朕了。”
沈扶瞥他一眼,心里道了一句“该”。
不过今日之事,确实是沈扶帮了他的忙。段明烛决议整治玄羽司,栾庆山就必定找栾太后告状,难免会产生激烈冲突,说不定还会撕破脸皮,万一真的牵扯到林靖瑶,后果将不堪设想。幸而有沈扶解围,方才将此事化解。段明烛对沈扶到底是心存感激。
栾太后走了之后,韩卓进来添茶。段明烛自他手中将茶壶接了过来,亲自为沈扶斟茶。看着清茶缓缓倒入杯中,他又想起方才沈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他将段明煜藏起来的事情,不由轻笑。
“朕也没想到,原来先生也会扯谎。”
沈扶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何事,于是说:“近墨者黑。陛下把臣带坏了。”
段明烛坐回到御案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不仅会扯谎,还会推卸责任,都推到了朕的身上了。”
沈扶没再回应,只坐在一旁,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方才跟栾太后说了这么多的话,他早就已经口干舌燥。
用完了茶,沈扶以翰林院仍有公务为由,欲起身告辞,段明烛又叫住他。
“先生。”
“陛下还有何事?”
段明烛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沈扶身旁,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轻轻牵起了他的手,引得沈扶蜷起手指,想抽离开来。
段明烛盯着他,认真地说:“等整治完了栾党,朕要你入内阁,辅佐朕。”
沈扶闻言一怔,继而缓缓垂下了眸,没有回答他。
“刚才在栾太后面前说的那些话,朕不会当真。”段明烛说道,“内阁之中,将来定然有你的位置。”
沈扶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过了片刻,他才低声说:“入阁要经过廷推,臣无才无德,资历又浅,不堪重任。”
段明烛拇指轻轻摁在他的手腕上,说:“资历浅因为先生年轻。历任内阁大学士没有在四十岁之前入阁的。但朕相信,先生庶吉士出身,任翰林,又是帝师,以你的才学,即便明日就让你入阁,也是当得起的。”
沈扶未言。
“先生说过的,愿意辅佐朕。”段明烛将他的手捧在怀里。“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①。用人则予之以权。朕就是要交予你权力,不仅要你做帝师,更要你做重臣。”
还有朕的心上人。
段明烛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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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刚得知下周榜单任务是一万五orz所以更新一下w
接下来更新时间:初二、初三、初五、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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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资治通鉴》
第29章 情难言(一)
宁康宫。
栾庆山站在殿内,低着头一声不吭。栾太后坐在主位上,厉声斥责道:“你手下养了一群什么玄羽卫?当初让你在宫外解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扶都不成,如今刺杀段明煜也不成,还暴露了身份。你说皇帝派缇行厂的人护着段明煜,怎么,你的玄羽卫连缇行厂的太监都打不过?”
栾庆山面露为难,默默听完一番训斥,却又不情不愿地解释道:“那韩卓是太监,缇行厂的厂番可不是啊。他们武功高着呢,若是平常之辈哪能选入缇行厂……”说到这里,栾庆山低下声去叹了口气。“更何况,那韩卓武功高着呢,我堪堪能跟他打个平手,咱们陛下的武功都是他教的……”
“你还敢狡辩!”栾太后怒不可遏,“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能杀了段明煜,还给哀家添了一个拖累!”
栾庆山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栾太后,忍不住继续辩解:“其实也没有打不过,确实是打了个平手。甚至他们那边伤得更重一些……”
“你!”栾太后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栾庆山哪能真气到她,赶忙告罪:“太后娘娘息怒,这次确实是我大意了。下一次,我定然做的滴水不漏……”
“什么下一次,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栾太后没好气道。
“啊?为何?”栾庆山不解。
“哀家与皇帝约法三章,三个月后,段明煜交由哀家看管,但是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他若是伤到了哪,哀家还得负责则到底。”栾太后冷眼看着他,“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说着,栾太后随手抄起一个小茶碗扔向他,然而栾庆山也是有身手的,他下意识一躲,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然而茶碗却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栾太后见状,怒不可遏地骂道:“还敢躲!”
栾庆山跪了下去,面露乞求,干脆也换了个称呼:“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姑姑就别生气了吧,气坏了凤体如何是好……”
栾太后气得心口疼,实在不宜再跟他动怒。
“哀家真是懒得和你计较。”
见她气焰稍稍弱了下去,栾庆山抬起头,看着她面色,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件事,我爹让我告诉姑姑。”
栾太后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殿内并无他人,可是栾庆山仍是一脸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然后起身走到栾太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栾太后看他一幅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蹙了眉,然而待她听栾庆山说完,却突然一惊,狐疑地看向栾庆山。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些……”
“时机并非越晚越成熟。”栾庆山弯腰凑在她身畔道。“我爹说,趁着陛下现在没有后宫与子嗣,要抓紧时间让他册封肃王殿下为太子。否则再过几年,陛下羽翼丰满又有了皇子,那不就晚了?”
栾太后闻言,没有答话,她思索着栾庆山所言,神色愈发复杂。
***
接下来的时日,朝堂中相对而言安宁了些,栾家也没再有什么动静,就连内阁递上来的折子,段明烛看了之后,没什么不满意的便都照准了。
直到礼科给事中赵长德上了一道关于册立太子的奏疏,这才打破了朝中持续了数日的平静。
遵照晟朝传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是自立国至今,这个传统已经被打破了两次了。一次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在将皇位传给了已故太子的嫡子之后,却被其叔父夺了位;第二次便是延熹帝传位前太子段明煜之后,如今的晟朝之君却是昭宁帝段明烛。
赵长德如今上奏,请求早日立下太子,以固国本。可众所周知,如今陛下的后宫空无一人,别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现在连个庶子都没有,又该立谁为太子呢?
赵长德便在奏疏上称,可以册立肃王殿下为太子。
肃王段承煦,昭宁帝的皇长兄段明熙之子,当今太后的亲孙,年方五岁。赵长德的奏疏上又说,栾太后为肃王祖母,陛下养母,陛下也该视肃王为己出。如今陛下尚无子嗣,立肃王为太子是最好不过的。
按照惯例,内阁看过的折子,都会在上面写上票拟,再呈给皇上审阅。而赵长德的这道奏疏上虽然也有票拟,上面却只写了一句“兹事体大,请陛下定夺”。
段明烛看着这道奏疏和票拟,不由冷笑。若是内阁不认可此奏疏,早就打回去了,能够经过内阁之手送到养心殿的,定然是内阁默许了的。
此后,请求册立太子的折子居然越来越多。起初还是几天一道,后来开始一天一道,结果今日竟然一连三道折子全是要求册立肃王段承煦为太子的。
午后,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