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卜勒定律 第3章

他们踩着点入座,舞台底下已经座无虚席。

厚重的法莱绒幕布旁是被漆成金色的罗马柱,穹顶上垂落下的流苏光斑婆娑,仿金色大厅的布局令人置身灿烂的迷梦中。

林西图在心里默默感叹,一进来就能闻到金钱在燃烧的味道。

入场后没过几分钟,厅内的灯光全部熄灭,观众纷纷安静下来,将目光向舞台。

幕布还未拉开,先有清润的琴音从里面传出。

秦瀚宇拿到曲目表,悄悄对林西图说:“前半场都是CX330的原创曲,后半场是翻弹,第一首就是《曼洛德的花园》。”

伶仃的清调音阶扯动幕布,曼洛德的花园自台上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手中迎来夜晚,说是古典流派,可那曲律却并厚重,每一次按下琴键的声音都轻盈、灵活,却又冷若冰霜。

台上逐渐明亮的银色灯光下,曼洛德的花园在愈发急促的E小调中被朦胧的细雨包围。

脱离了浪漫派的婉转鸣音,男人指尖的琴音和意象都被蒙上了克莱因蓝色的忧郁。

直至雨水从河中睡莲的瓣尖滴落,E小调承转为G小调,最后音阶再次升高,缓慢、空灵地流淌于大厅的每个角落,如月光跃迁跳动。

花园的雨停了。

钢琴后的男人身姿如海报上那样高大笔挺,精心裁制的西装将一名男性的躯体包裹出优雅、成熟的线条。

他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专心于不断起伏的琴键上,修长的手指跃动其间,每一次因为音乐而鼓动的青筋都是赏心悦目的藏品。

一曲之间男人只偶尔会将余光分给底下的观众,他没有看到林西图,林西图却捕捉到了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极黑极深的瞳孔,和那些音阶一样冰冷,却又带着异样的蛊惑人心的色彩,宛如黑色深渊般要将人吸入。

一时间钢琴的声音都如潮水般慢慢远去了,林西图僵硬地坐着,手脚冰冷,最后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双特别的眼睛,在过去蒙尘发旧的日夜里他曾和这双眼对视过无数次,努力想要探寻心理医生口中说的,对方能看到的与普通人不同的世界。

可那双眼分明就是个陷阱,将林西图的少年时期搅得一团糟。

方知锐,台上的人就是方知锐。

《曼洛德的花园》曲目结束后台下响起了持续时间极长的掌声。秦瀚宇抓紧时间,刚想给秦如令发一句“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微信过去,余光里却看见林西图红着眼一动不动。

“我草,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秦瀚宇吓了一跳,低声问,“没事吧你,这曲子威慑力这么大?你是……你是听哭了?”

林西图压下心口那团酸涩的郁气,抹了把脸,闷声道:“没事。”

“你要身体不舒服就跟我说啊,别听一半哭昏了。”

“……你听你的。”

但接下来的时间林西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琴音都裹了泡沫,变得模糊起来,视线中只剩下了坐在聚光灯下的男人。

别的钢琴家弹奏时都会用到肩背和手臂的力量,方知锐却只用手和手腕的力量,所以他永远能在琴凳上坐得像青竹一样笔直。

方裴胜是个老派的古典流派钢琴家,热衷于李斯特的花指弹法,他的儿子却没有继承到半分。

介于法国流派和浪漫流派之间的弹法,更像是自创了别具一格的风格,每一首曲子都像一幅冷色调的莫奈《睡莲》,难怪会风声大噪。

林西图知道方知锐弹琴时还有一个改不了的习惯,不管弹什么都会在末尾摸一下C2的琴键,直到现在也没有改。

直到最后一个C2音落下,整场独奏会结束,CX330从钢琴边站起,什么话也没说,微微鞠躬后便迈开步子下台。

林西图也忍不住从掌声中站起来往外走。

“哎,西图,你去哪儿啊?”

“我去趟洗手间,等会儿你先走吧。”

一路穿过音乐厅外的楼梯回廊,林西图直奔后台。

给表演人员用的休息室外站着两个安保,人高马大,腰侧甚至带了配枪,不像是剧院自己的保安,倒像是私人雇佣来的。

见到林西图,安保习以为常地指了指角落:“不好意思,这里不让进去,有什么要送的东西就放在墙那边吧。”

林西图顺着看过去,墙角已经堆满了各种鲜花,全是粉丝送的。

他冷静下来,对安保露出一个笑:“我已经是CX老师五年的粉丝了,请问找他签个名可以吗,就签在衣服上也行。”

或许他这个笑太灿烂,安保的声音卡了一瞬。

“这个不行,我们有规定,CX老师私下不提供签名。”

林西图在心底暗骂一声,正准备换个借口时,忽然看到一位穿风衣的高大女人拿着手机从休息室里走出来,问外面的工作人员:“看到CX老师了吗?季先生的电话找他。”

“CX老师好像去楼上的卫生间洗脸了。”

“等他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小李,小杨,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开放员工休息室,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挡一下前门的记者,我们从后门走。”

安保应了一声,回过头却发现刚才的橘发青年不见了。

林西图小跑着穿过走廊,从另一边的楼梯上到4楼,很快就看到了卫生间。

洗手池被独立设置在里间,林西图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本想深呼吸几口气冷静一下,但一想到方知锐就在里面,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几股跳跃的线将思维分割成了碎片。

他连开口的第一句说什么都没想好。

迎着隐约的水声,林西图推开门,看到了在洗手池边正弯腰往脸上泼水的男人。

听到声响,男人直起腰,四目相对。

没了面具的遮盖,方知锐成年后的面孔完完整整地倒映在林西图忽地泛红的眼中。

记忆中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已经被岁月打磨成更加成熟俊美的棱角,鼻挺唇薄,本是冷情的长相,却又被那双极黑极深邃的双眼中和成一种温情的假象。

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水珠从面庞的轮廓滑下,最后在喉结的红痣上戛然而止。

林西图盯着那滴水珠,脑中忽然闪过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沾血的耳钉枪、昏暗的观影室、逆光站在楼梯上俯瞰的少年……方知锐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皮囊,这是林西图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这副皮囊迷惑了很多人,却不知道底下藏了怎样的深渊。

方知锐慢慢地撑在洗手台上,只看了林西图一眼就继续洗脸。

水龙头下的水柱似乎比刚才更加冰冷,冻得他的指关节泛红。

昂贵的高定西装被随意用来擦拭下颌的水珠,再抬起头时方知锐发现林西图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长大了,但还是像只只会摇尾巴的小狗。

方知锐这么想着,走到林西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让开。”

第4章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鼻息间尽是方知锐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男士香水里掺杂着冰凉的水味,连吐息都是冰冷的。

不知怎的,一闻到这个味道,林西图的心尖就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每一寸心壁都在往外冒着酸涩的泡泡。

他恨死了方知锐,恨他给自己的青春期编制了一个迷离的梦,却又不告而别,到最后连兄弟都做不成。

是了,他们是兄弟,凭什么方知锐能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眼见林西图的眼眶又红了一圈,鼻尖也通红,却还是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

真可怜,方知锐无动于衷地想。

六年过去,他的社交障碍与少年时期相比已经进步太多,如今连在酒宴上也能披着和善的皮囊跟人周旋一番,可他偏不想在这个时候放过自己这个弟弟。

于是方知锐绕过林西图就要往外走,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衣袖忽然被一双手拽住了。

“哥哥。”林西图抬起头看向方知锐,哑声问,“……你不要我了吗?”

方知锐脚步一顿,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青年的侧脸,橘发下左耳上的黑色耳钉惹眼,在灯光中熠熠生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回这句话,转身继续走了出去。

彭悦然在员工休息室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方知锐,对方身上散发出冰冷的水汽,连额发也是湿漉漉的,她只瞄了一眼就知道对方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几年方知锐的前史病情只有作为经纪人的彭悦然知道,还在德国柏林的时候,除了安排行程和演出事宜,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给方知锐更换不同的心理医生,方知锐有时去有时不去,全凭心情。

但这么多年的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始终改变不了方知锐坐上琴凳时矛盾的人格,他是个公认的天才,却厌恶自己的天赋。

“方老师,刚才季先生来了两通电话,我都没接。”彭悦然将手机递给方知锐,低声道。

这时她口中的“季先生”又打来一通电话,来电显示“季时”。

看到这个名字,方知锐眉峰紧皱,他随手挂掉电话,从助手手里接过毛巾擦拭额间的湿发。

“不接吗?”

“放着吧,等会儿我会回的。”

彭悦然思忖一会儿,发现今天方知锐演出完后的心情似乎并不是那么恶劣。

“墙角这些都是你的粉丝送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方知锐闻言瞥了一眼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装鲜花,和花店里摆在展柜里的成品无异,每一朵都散发出浓重的工业香水味儿。

“拿去扔了吧,我说过不需要这些。”

话音刚落,余光却在锦簇花团中看到了一张被揉皱的便签纸,像是随手一放,又或者是哪个不满意他这次独奏会的粉丝写来的恐吓信。

方知锐被勾起一点兴趣,拿起那张便签纸,看到上面用熟悉的字迹写道:哥哥,你的毛绒小狗还在我这里。没有署名。

彭悦然见方知锐脸上没什么表情,怕上面写的是一些粉丝偏激的话,结果对方只是垂着眼睫仔细地看了很久,随后重新将便签纸揉作一团捏进了手心里。

“走吧。”

秦瀚宇站在仍旧被记者堵满的剧院门口,和鬼鬼祟祟出来的林西图面面相觑。对方眼皮红肿,面无血色,像刚见过有深仇大怨的前任。

“你……你到底怎么了?真去厕所哭了?几首曲子而已,难不成你真是CX330隐藏了十年的真爱粉?”

“不是叫你先走吗?”林西图戴上兜帽和口罩,“洗脸的时候水进眼睛里了,那里面的水漂白剂放得太多。”

秦瀚宇将信将疑:“我觉得这个独奏会真的有些邪乎了,我听《皈依》那首原创曲的时候都出现幻觉了。”

“你出现什么幻觉了?”林西图恹恹地走在前面。

“感觉看到天使了,坂上智代*那种,即将吹响号角对我敞开爱的拥抱。”

“……神经病。”林西图无力跟他辩解,“下周二下午的课不用帮我占座了,我要去义工社团。”

“又要去那个特殊教育学校?那里的小学生周二都不用上课吗?”

林西图瞥他一眼,秦瀚宇立马举手投降,手在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闭嘴。

想起自己帮扶的那个女孩,林西图忍不住叹息一声。

“你知道的,和星学校的规矩特殊,对那些自闭症的孩子来说,只有周二下午才是他们在学校里真正自由的时候。”

秦瀚宇欲言又止,但看到林西图脸色认真,滚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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