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小花悄悄离开方宥丞脚边,绕着许久不见的柏若风打圈,粗长的毛尾巴甩来甩去,勾着柏若风腿部撒娇。
柏若风揉了大猫脑袋两下,揉的大猫舒服地直呼噜。他对大猫温柔,看向方宥丞时却冷冰冰道:“你算计我。”
平淡冰冷的声音下是压抑的怒气。他从景县领兵一路快马赶回,就是凭着心口的怒意,冲进东宫时真恨不得直接咬方宥丞一口泄愤。
当年镇北将军府以亲信身份接手了废太子的私兵,并且以土匪面貌豢养在景县,劫掠路过景县前往京城的商人,以财富供养子孙。
近几年景县匪徒猖獗,报上京城,又有曹将军爱子早夭之事,才引起重视。
曹将军知道的事情多,方宥丞只会比曹将军知道的更多。
方宥丞明知如此,还特地派张剑南去处理,就是让张家以为事情还能蒙骗过关,让匪徒金蝉脱壳。
却又让曹将军派兵。因为笃定知道一些内情的曹将军肯定不愿意把心腹给间接害死爱子的张家,只会找上他。不管他愿不愿意,龙武军只听他行事。
给他的命令便是剿匪,把玉佩送来,就是暗示他小心身边人。
棋局早就布好,只需要棋子按部就班走完就能了事。柏若风哪能想不通这一层。
虽然他说过会帮方宥丞,此次剿匪出兵也是他自己亲口应承,但‘帮’和‘甘做被人摆布的棋子’区别很大。
柏若风目光森森,锁住眼前人。大有方宥丞今日不给他一个答复,就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方宥丞扫过蹭着柏若风的大猫,捻起一张信纸,上挑的凤眼黑白分明,看得人背生寒意,“你不觉得,看贼喊抓贼很有意思吗?”
“方宥丞!”柏若风双手猛然撑在桌上。
直呼姓名,是为不敬。春福心下一跳,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坐着的人。然方宥丞并无计较之意,他放下信纸,“我是为了你好,你生什么气?这送上来的军功,还是头回见有人往外推的。”
“这是为了我好吗?我说过我不需要。”柏若风面色难看,俯视着方宥丞,看他的眼神活像看着个陌生人,“莫不是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下一盘棋局?”
误会怎么越扯越大了。方宥丞放下信纸,十指相抵按在酸胀的额间,想了想,他对春福道:“你先带小花出去。”
春福用肉食引诱着大猫离开书房,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人。
“你是想看贼喊捉贼,还是存心想看我的戏?”柏若风皱了皱眉,转身要走。
误会大了。方宥丞不复方才的淡然,急急起身,撞到桌椅一声巨响。他隔着一张桌子按住柏若风的右肩,唤道:“若风……”
柏若风回过头,故作凶狠朝他龇牙,“放手!信不信咬你?”
方宥丞竟把手伸他面前,一副随便他咬的模样。
如此一来,倒是轮到柏若风怔住了,那双桃花眼看看眼前的手臂,又看看方宥丞,犹疑着方宥丞到底是真不怕给他咬,还是看准了他不会咬才递过来的。
方宥丞见他在犹豫,抿直的唇线绷不住,泄出一丝笑意。
然就是那丝笑意,在柏若风眼中化作挑衅的信号。柏若风心立时就硬了,他拽住方宥丞的手腕,毫不留情一口下去。
饶是早有准备,刺痛袭来时,方宥丞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你真咬?”
“不然呢?”柏若风冷哼一声,松开手,看着腕上整整齐齐的牙印微微渗血,得意地冲方宥丞笑,上齿边还沾着血丝。
但他很快收起了笑意,凝神思索。因为柏若风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堪比三岁小儿,而方宥丞不知为何纵容了他的幼稚。
泄了半肚子火气,柏若风推开方宥丞的手臂,抱臂斜挨在红木桌边,冲方宥丞挑了挑下巴,把方才对方的挑衅还了回去,“你自找的。”
方宥丞挑了挑眉,把手收回去,垂下的袖子遮住了腕上牙印。
他被桌子遮住的地方,左手拇指悄悄滑过右腕上的印子,咬的最深的地方显而易见是两颗尖细虎牙所致,他平日里没少见柏若风笑的时候露出来。
方宥丞点点头,说,“甚好。”
还会咬他,说明问题不大。
对面的人动作幅度很小,却没有特意避开。
柏若风疑惑的视线往下一挪,猜都能猜出半分对方在摩挲什么。他迅速挪开了眼。不就个牙印而已,咬一口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明明只有方宥丞!他视线游移,说不清道不明心乱的缘由。
算了。柏若风清了清喉咙,假装什么都没瞧见。他敲了敲桌面,带着几分伪装出来的不耐烦道:“有什么快说。”
押回来的匪徒,与匪徒勾结的张家,还有大理寺那边,还没整顿的龙武军……他事情多着呢。
但一想到这些事情都是眼前人丢给他做的,柏若风刚刚软了几分的神色又变得有些不善了。
“其实没什么要说的。”方宥丞背着手道。他确实调查过石羊山上的情况,算好了明里暗里三方的小心思,算准了兵力悬殊下不会出大事,才敢让柏若风过去接手。
但若是说他故意算计柏若风,方宥丞就得替自己喊冤了。
方宥丞暗地里摸摸手腕,道:“不与你说那些并非特意隐瞒。你知道我的性子,本就不耐这些权衡算计,龙武军将士优秀,又有你稳坐龙武军中,便无以为惧。”
哪怕柏若风不知道这些事情,只要他捏住了军权,直接杀过去没有一点问题。就算杀错了,没找到逃窜的土匪,但明面上还是剿了匪,后续他会给人兜底。
所以说送军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显然柏若风猜出来的东西比他想让对方知道的多。而且任务完成的很好,匪剿了,人抓了,证据也有了。至于那些藏在事情表面后的真相,该大理寺查去。
那他可太知道方宥丞的性子了。柏若风想,在方宥丞眼里,只要派的兵足够多足够优秀,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等等,这么一说€€€€
“所以我在你眼里只是好用点的兵?”柏若风以为这人是真把他当工具用,才缓下来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转身抬腿就要走。
没想到绕了一圈,这人还是拿他当猴看。
饶是方宥丞听到这句,戾气横生的眼眸都愣住了。他迅速伸出手去,扣住柏若风小臂,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风,你且听我一句。”
柏若风拍开他的手,脚步却没有移动。他倒要听听这人还想辩解什么。
望着眼前侧身而立,始终不回头看他的人,方宥丞叹了口气,他不想对方与自己离心。
方宥丞低声徐徐道:“不要把我想成很坏的人,若风。就算这是个棋盘,整个棋局都是为你服务而存在的。你是我的‘将帅’,你才是里边最重要的。”
这是什么话?柏若风心下一跳,条件反射看过去,对上一双满眼是他的眸子。
那双眼或许不是多么温柔,或许不是多么和煦,甚至有些忐忑,然而此间真意远胜其他。
“龙武军是我的,也是你的。剿匪是送你的军功,衡量这么多是为了你的安全……总之,”方宥丞顿了顿,“做这么多,只是希望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权利、金钱、美人都无所谓,他最怕的是柏若风无所求。没有什么比实权更牢固的东西了,一旦拥有就很难割舍,最好是有了利益纠葛,再也无法离开他身边。而且柏若风心软,若是知晓他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肯定愿意留下来帮他。
以后他为帝皇,他作他的大将军,就算两人不能一起,能日日相见,他便足以满足。
往前类似的剖白方宥丞不是没说过,柏若风从没往别的方向想。
可自从那夜后,哪怕再如何克制,柏若风没法像以前那样去想这段话了。柏若风斜着眼看面前的太子,掂量着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语。
方宥丞摸不清他态度,踌躇问,“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只是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柏若风仰头看了看装潢华美的天花板,忽然转了个话题,道:“奇了怪了,你今天说了好多话。”
方宥丞不解其意。
柏若风又道:“我记得你以前性子没这么好。”追着解释,不像是方宥丞能干出来的事情,他还记得这家伙以前刺的很。
方宥丞沉默了。
有些事明明早已说过,可柏若风忍了又忍,没忍住再三劝道:“你对我有所求,我却不可能给你想要的。方宥丞,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
“你可以一直拒绝。”方宥丞听懂了,他眸色微暗,本就漆黑的眼睛沉郁如墨,“但不能要求我放弃,那是我自己的事了。”
柏若风忽然笑了,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睨着他道:“难道你以为你这般,我能全然无视吗?倒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折磨人的刽子手。”
他从怀里夹出那枚随方宥丞长大的羊脂白玉,放在方宥丞面前桌上。视线擦过方宥丞面上,他勾唇,轻轻一笑,漫不经心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殿下好好拿着。以后再有事,还是给末将令牌吧。”
就好像只是做了个简单的交接,柏若风没有一点留恋,放下玉佩抬腿离开。步步生风,掀起的红衣若火莲摇曳,东宫内的温度似乎都随着他离去而降下。
方宥丞看着他离开书房,捏起玉佩缓缓坐下。被拒绝似乎是一件永远无法适应的事情。他撑着额头,闪过无数思绪,纷纷扬扬,没有一个能教他怎么做。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想法能宽慰自己:至少,他没有推辞统领龙武军。
柏若风不知他所想,只道玉佩珍贵,不是他该拿的。此刻他脑中嗡鸣,乱糟糟的思绪一团团压迫着他的神经,叫他生起头疼来。
方宥丞的存在,好像从一开始就让他头疼。
亲人是既往,是过去与现在。而爱人是未定,是未来。无法许诺的未来不如一开始就断的干净,不留半分可能,这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做法。
柏若风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告诉自己,你不能表现出半分心软。
他心不在焉想着其他事,疾步出了书房,在东宫内行走时没留意,一下子撞倒了弓腰前行的春福。
春福正领着个小太监抱着一堆画卷。被他这么一撞,卷起的画卷一下子掉在地上,好几副掉下时带子散开,露出上边巧笑倩兮的美人画像。
柏若风道:“抱歉。”说完条件反射蹲下替春福捡东西。
“这可折煞奴才了。”春福忙拦住他,“公子且去忙,我们慢慢捡。”
“没事。”柏若风捡了一半,才发现手上都是些年轻女子画像。
其中有一副画像上的人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盯着那画看了会儿,见上面女子面貌清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额间一枚小痣。
柏若风瞬间清醒了过来,顾不上其他,往下一拉,见上面写着名字赫然是段丞相的小女段锦诗,印证了他的猜测。
怎么把大哥的事给忘了。柏若风急急抓住春福手臂,问,“这些画是今年准备选入宫的秀女?怎么送东宫来了?”
春福想了想,“公子近些天在外还不知道,陛下准备给殿下选妃。皇后娘娘挑中了些贵女,让送来给殿下看看。”
“她怎么做秀女了?”柏若风一拍脑门,把画急急卷起来,还回去。“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
春福应是,目送他离开。待画卷一一捡起,春福领着人往书房走,走了一段,正见太子眉目阴翳,站在房门前不语。
想到殿下刚刚可能看着他们,春福吓了一大跳。
方宥丞视线转了过来,凤眼生威,像要吃了人般,质问道:“方才他看的是谁?”
春福颤颤巍巍把段锦诗的画像递过去。
方宥丞一把抢过去,逡黑双眸扫视着画像上的女子,凝住了。
旋即,他皱眉,狠狠一捏,画像中的女子脖颈被死死攥住,画卷扭曲发出声响。看得春福寒毛直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还在的脖子,好像自己脖子被人掐住了般。
方宥丞冷冷点评道:“百拙千丑,不堪入目,哼。”
第46章 双子
柏若风一路从皇城急急出去, 先去相府递了帖子,没想到被段公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哪怕以镇北侯府的名义提出拜见,仍被段公良拒绝。
没见到段小姐, 反倒先吃了个闭门羹。柏若风捏了捏鼻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了。此处碰壁,他便先去城外处理龙武军驻扎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于大理寺偶然见着段轻章, 隔了段距离, 段轻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风视线转到他身上,眼睛一亮, 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过去打招呼,面上笑容绚烂,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间像见着了条小金毛奔过来, 受宠若惊的段轻章愣了下,半晌才展开笑容,拍了拍柏若风肩膀,问道:“你什么时候从景县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