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小舅过来了，看到林叙手上腿上都是蚊子，就给了他一盒白猫清凉油，还有两盘蚊香，都是供销社里卖的。
蚊子少了之后，8月的晚上就好过多了，如果在宁安市区，蚊子不会有乡下这么多，一是因为红河村靠海潮湿，越是靠海的地方蚊子越多，要是在宁安市区，街道还会组织灭蚊行动，蚊香的供应也比乡下多一些。
几十页书看下来，林叙觉得有些累了，就洗把脸缓缓继续。
复习这事，累倒是其次，事实上，只复习了几个晚上林叙就发现，比起累，他更容易饿。
他本身属于精力比较旺盛的人，加上年纪轻，底子好，哪怕熬夜到一两点，第二天照样能爬起来复习，但是饿就难受了。
哪怕为了他和林培复习，家里的伙食已经变好了不少，白饭掺高粱掺玉米面变少了，偶尔还做点肉，可饭里油水太少，吃过晚上后两个小时林叙就饿了。
放在上辈子这时候，他顶多惦记惦记红烧肉和烧鸡，可现在不一样，他知道的美食太多了，光想想都要流口水。
不过现在就这种条件，能不去上工已经是难得的机会了，饿一点也没什么。
外婆有时候会给他和林培开小灶，打上蛋，锅里倒油，和面做鸡蛋饼，这是因为家里孩子不多，大人能省下给孩子的份。
不过外婆一般只在做晚饭的时候摊上一锅鸡蛋饼，放油多了，村里人闻味过来，会有说她“条件好”“过富农生活”的，还有人家自家不够吃，就过来借粮的。
外公外婆有余粮倒是肯借，不过有些人家只有借没有还，来年还能厚着脸皮来借。
现在林叙林培都在家里读书，外公外婆自然紧着他俩先吃。
林叙倒有些后悔了，之前找顾国前忘了要钱，不然家里能宽裕不少。
可惜进城一趟没那么容易，不然他倒不介意再花一天时间去趟宁安市。
当然，饿也不全是坏事，肚子一饿，林叙就没空东想西想，反而能把精力都放在复习上。
他原来觉得复习资料少，怕自己复习不透彻，现在却觉得少有少的好处，他就专心致志对着自己已经有的资料啃。
至少这些资料重复性不强，不像未来做教辅的机构一家接着一家，编出来的考题却都大同小异。
“这道题怎么解，你帮我看看。”
那天和林叙聊过之后，林培的态度也端正了不少。
和林叙这个在城里长大的表弟不同，林培没有见识过城市的繁华，虽然红河村有人通过当兵和读大学进了城，但对他来说，城市的生活太过遥远，他从没有往那里想过。
可他也知道，自家爸妈过得很苦。
他高中毕业之后也开始挣工分，挣工分苦，这个苦他吃几个月都吃不消，可他爸妈已经吃了不少年了。
他也想让爸妈和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
林培心里也有种预感，如果林叙考上大学而他没有考上的话，他们两个人恐怕会离得越来越远。
林培有时候会听到林正祥和林文华谈顾国前，谈林叙后妈多看不起农村人，他们到哪儿都好像低对方一头似的。
林培性格也挺犟，那家人不是觉得他们一辈子都只能在地里刨食，林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农村吗？
那不止林叙要考上大学，他也要考上。
林叙先看的《代数》，林培比他慢一步，先看物理和化学两科，这样他《代数》有疑问可以问林叙，等林叙复习到物理和化学了，他又可以教林叙。
至于语文和政治，这也是林培头疼的两科，他中午不睡觉，铺了个草席在台阶旁边，一边打扇子一边念经。
……
《代数》四册看完，林培出给他的题九成都能解出来之后，林叙慢慢感受到了自己复习的成果。
学习这事，最重要的是有信心，复习半天还是错一堆，那做题越多，解题反而越没有自信。
林叙曾经把高考当作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可代数复习得这么顺畅，他再看《自学丛书》的其他几册，压力早就没那么大了。
林叙给自己定的目标是300分，400的总分，高考考过300分绝对有学上，甚至可以上名校。
《代数》之后，林叙先看的是平面几何。
他早些年读书的时候，几何是他的强项，他学起代数来效率都不错，就算一开始有些摸不着门路，代数还是被他啃了下来，这份自信延续给了几何的复习。
林叙看图、画图、求面积、求边长，脑子一点没乱。
他不确定自己上辈子有没有经历过同样的进程，但林叙记得自己在一本书里看过，说读了大学之后，发现高中的很多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前怎么做都错的英语语法，忽然之间就凭语感做出来了，自己都不知道高中怎么会那么乱。
他现在大概也在这种状态，明明是时隔多年的复习，可他就是没有慌乱感，论基础t€€，他可能还不如上辈子，可复习状态却强了太多。
这会儿计算一个扇形面积，扇形一摆出来，已知面积角度求周长，林叙几乎都没有计算，就直接求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快了？”
林培感觉上一秒林叙的笔还在书的上一面，这会儿都到下一面了，要不是亲眼看到林叙在做题，他甚至怀疑林叙是在抄《第二次握手》。
这书当时红河村的小年轻人人都看，流传到村里的是不知道谁的手抄本，可就算这样，手抄本还是被传烂了。
林叙一道题写完，人有些累了，正犹豫着接下来是看语文还是看政治，外面忽然传来乒乓一阵响，不止小舅家门口有响声，隔壁的邻居、门前的邻居……家家户户都动起来了。
“五七村村口放电影，你俩去不去？”林文华喊了一声。
“去！”
林培蔫蔫的表情立刻变精神了：“放什么？”
“《卖花姑娘》。”
在乡下，放电影可是一件盛事，70年代放的电影就是《地道战》《草原儿女》这些，有时候也有外国电影，今天放的《卖花姑娘》就是一部朝鲜电影。
这年头追看电影的都知道，朝鲜电影又哭又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相比朝鲜电影，林培更喜欢看苏联电影，尤其是《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有小天鹅舞，比看得人难受的朝鲜电影有意思。
林文华要给林叙和林培钱，两人没要，两人平时也挣一点工分，最近没去上工，钱拿得少些，但是零花足够了。
公社只要放电影，附近肯定有卖爆米花卖糖的，最近天热，说不定还有人贩冰棍来卖，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政策比以前宽松了，卖东西的肯定更多。
电影林叙上辈子就看过了，露天的，影院里播的，只要有视频会员，想看哪国的电影都有得看。
不过林培兴致正高，林叙正好复习太无聊，就也一起去了。
看电影在五七村大队的场上，他俩算跑得快的了，到了那儿，前面人山人海，屏幕都差点看不见。
林培熟人多，一见他过来就连忙招呼，林培带着林叙这儿拐那儿绕，插了个位置不错的队。
“花生，吃不吃？”
“我这有炒蚕豆，还有€€子。”
“赤豆棒冰，4分，赤豆棒冰，4分。”
林叙买了两根赤豆棒冰，分给林培一根。
电影开场前，外面闹哄哄的，前面几排的都坐在地上看，后面的看不到了，就带着板凳过来，还有抬着自家桌子来看的，电影一开场，说话声就停了，一群人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电影没放多久，场上就响起了一阵阵的抽噎声。
《卖花姑娘》本身是个悲伤的故事，主题曲也特别悲伤。
“卖花来哟，卖花来哟，花儿好，红又香，色泽鲜艳味道芬芳，卖了钱去买药来救亲娘。”
“……朵朵红花卖不完，滴滴眼泪流不完……”（注1）
出门前，林培还嫌看不到自己想看的打仗电影，这会儿，林叙就听见自己旁边一阵擤鼻涕擦眼泪的声音，他刚想笑林培，自己的鼻子居然也在发酸。
第7章
传闻
林叙上辈子也看过这种露天电影，但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宁安市区的电影院，要是他能接了顾国前的工作，他就不用在这么热的天挤在一群人中间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了。
《卖花姑娘》城里早就放过了，也就是在红河村，看电影是件新奇事，才会有这么多人追捧。
这辈子林叙的心境已经不同，自然能全情投入到电影剧情里。
身处一大群人中间，他一点不觉得不安和局促。
赤豆棒冰很甜，虽然都是糖水味，咬上一口，暑热全消了。
他和林培没带别的零食，可两人往前挪的时候，早有人认出了他俩，给林培递瓜子蚕豆的也没忘了林叙，给他分了不少零食。
……
电影散场，林叙和林培搬着凳子往家走，晚上出门看电影的人基本分两路，一路往五七村走，一路往红河村走，大多是两个村的年轻人。
“林培，最近都没见你出来，是不是在家看书呢？”
说话的人是从后面冲过来的，一下子就勾住林培的脖子，差点让他摔个大马趴，他挥凳子威胁了一下，却被那人猴一样躲过。
“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爷爷不是搬了一箱书回家吗？我爸看见了。”
“最近不是都在传要恢复高考吗？咱们村部好几个知青都请假回家了。我家大伯也写信让我准备，可惜我不是那块料。”
时间已经是9月了，按林叙上辈子的记忆，现在确实是恢复高考的消息慢慢传出来的时候。
当然，在红河村，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太大的风波，村里读完高中的毕竟是少数，除了林培之外，可能就其他几个大队的三四个人，对村里人来说，高考太遥远了，远不如工分口粮这些眼前的事让人在意。
林培复习这事，虽然小舅舅妈自认为瞒得隐秘，可村里毕竟就这么大点地方，谁家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旁人。
没人觉得林培能考上大学。
村里学校的教学质量和县城能比？和大城市更是比不了。
何况说是要恢复高考，现在不是还没定吗？说不定等政策出来了，又是只有公社干部家的亲戚才能报名。
“你表哥也一起考吧？”
村里孩子一般只和林培搭话，不太找林叙聊，林叙身上多少还有一点高傲的城里人的滤镜。
对这个问题，林培没出声，不过他一向藏不住事，人家一见他不说话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和林叙一起的。
“他是该考，不然全便宜他后妈和后妈儿子了。”
虽然林叙和他后妈一样是城里人，可林叙舅舅和外公毕竟都是红河村的，一提起林叙的遭遇，红河村人多少有些义愤填膺。
……
事实上，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红河村之后，宁安这样的大城市更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
宁安市又是省会，教育厅就在城区，待业在家的知青们干脆去省教育厅门口站岗，想打听到关于高考的一丁点确切消息，门路广的家庭直接给京城那边去了信。
得到的回复是€€€€希望很大。
……
韶山路铁路宿舍。
王书梅好容易和赵家那边谈妥了，那边要价高，她天天在家骂“这是卖闺女”，可这毕竟关系到顾征的前程，她再有不满，也只能尽力满足对方的要求。
这天她刚要往家走，和她关系不错的一个邻居拦住了她：“书梅，你听说没，高考要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