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这与他不做功课不读书一样,只要像以前那样委委屈屈地掉几滴眼泪再撒个娇,就能和以前一样?届时是不是还要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左右逢源?
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
谢昀甩甩衣袖,极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当场发火:“松手。”
那人仿佛没听到似的,扯着他衣袖的手抖了又抖,€€€€€€€€的很是闹腾,迫不及待地要他回头。
那就如他所愿。
谢昀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冷下目光,沉沉回首。
€€€€一只红嘴山雀咬着他的外衣来回跳脚,翅膀扑腾出灰蓝的残影。
朔月却站在三五步处踌躇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在两人一鸟之间,更确切地说是在谢昀身后,是一只坠落的鸟窝。
呜呜的寒风中,朔月试着打破尴尬:“这个鸟窝……刚刚被风刮下来,掉到你身后了。”
茫然不知世事的红嘴山雀还抖着长长的尾羽,竭力咬着谢昀的衣裳,把人往后拖,希望这个听不懂鸟语的人类能帮他把鸟窝重新搬回温暖安全的树上。
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红嘴山雀,想了一百零八种烤鸟肉的方法。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这园子里除了风声就是鸟叫,能有什么动静?”那人似乎打了个哈欠,“这大冷的天,还出来巡查……谁不知道这园子里一年到头也就大人自己过来,除此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还是过去看看,大人虽然好脾气,但若是真有什么事,你我可担待不起。”……
寒风将二人的对话送来耳边,谢昀警醒起来,三两步离开原地,绕到一旁的假山后。
瞧见朔月愣着,他递过去一个冷淡眼神:“还不过来?”
他不知朔月又在谋划什么,对这些亦没有兴趣,但既然他独自前来,必然瞒着林遐。若是被发现了,也带累自己的计划。
假山上悬挂着诸多干枯的藤蔓,可以想到,若是春夏花季,必定是一片繁花似锦。
假山遮蔽着二人的身形,提供了极大的安全感。朔月松了口气,却忽然瞥见一只小小的身影。
山雀循着他们的步伐飞了过来,正站在枯萎的藤蔓着急切地叫唤,显然正挂念自己被风吹落的家,希望谢昀施以援手。
“你自己听,这不就是鸟叫嘛……”
“小心为上,还是过去看看。”
脚步声渐渐传入耳中,谢昀摩挲着腰间的短剑,微微弓身。
山雀得不到理会,扑腾得更厉害了些,浅黄的长喙笃笃敲击假山山壁,一下一下格外规律。
朔月匆忙去抓它,奈何有翅膀的家伙总是格外灵敏,在假山上来来回回地跳跃,大有不帮忙不罢休的意味。
笃笃笃……颇为规律的敲击声中,谢昀微微一顿。
他抬手驱走山雀,循着方才的记忆,敲响了其中一块石块。
笃笃的声音和扑腾翅膀的声音还继续着,但尽数被另一种低沉的轰隆声淹没了€€€€在谢昀和朔月面前,假山的山壁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原来在这里。
原来这密道的入口不在防守严密的书房之内,而随意地安置在一面枯萎的假山里。
“声音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
“过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昀不再犹豫,纵身跃入洞口,朔月紧随其后。红嘴山雀抓着干枯的藤蔓茫然片刻,翅膀一扑腾,踩着洞门关闭的间隙窜进了密道。
片刻之后,洞门重新关上。枯萎的藤蔓垂落下来,依旧是从前模样。
地上只余破损的鸟窝。
“都跟你说了是鸟叫,你非得走这一趟,你自己看,肯定是大风把鸟窝吹掉了,鸟在叫唤家呢。”
“小心点总没错。”
不速之客钻进密道,侍卫也结束了巡查回去休息。
万籁俱寂中,地上只剩一只孤零零的鸟窝在寒风中滚来滚去,散了一地碎枝和泥土。
第75章 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密道内黑暗无光,仅容一人通行。谢昀在前,朔月在后,两人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无声地行走着。
红嘴山雀乍然从黑暗跳进更黑暗的地方,一时晕头转向,连撞了好几次山壁之后被朔月轻轻抓进手心,捋了捋翘起的羽毛,终于老实下来。
朔月一根根捋着山雀的羽毛,数次抬头,望向前面的背影。
一二三……像是从这温暖柔软的绒球中获得什么力量似的,他终于下决心抬起眼帘,开口说话:“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指的是刚才的习惯性动作。
“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知道前面的人根本不想也不会回答他,他也从来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黑暗和逼仄压得他喘不过气,愈发想说些什么:“我知道,就算我刚刚不引开林遐,你也有办法脱身……我只是……”
谢昀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没有。”……没有?朔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
窝在他掌心的山雀配合他的疑问,抬头啾啾叫了两声。
谢昀重复的声音清晰入耳:“我说,我没有脱身的法子。”
“……”朔月张口欲言,却又顿住,“你……你没带暗卫吗?还有……”
“我如今已不是皇帝,他们自然不用跟随着我。”谢昀头也不回,声音和身形一般散漫,“若是你不在,我自然与林遐拼死一战,若是赢了则大仇得报,若是输了,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毕竟……”
亦步亦趋间,朔月面色一僵,脚步一时停住。
从前谢昀不知与他说过多少次,即使生命无限,也不可轻易浪费,遑论凡人。言犹在耳,昔日再谨慎妥帖不过的人,如何变得这么无所顾忌?
但他恍惚地想,他知道这改变的原因。
朔月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又仓皇。他循着谢昀未出口的话,问道:“毕竟……什么?”
黑暗的密道里,谢昀似乎笑了一声:“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于谢昀来说,短短一瞬,皇位、亲情、爱情,都离他远去了。
当然,或许根本不是爱,而是他一厢情愿,错就错在他在永生之人面前,将自己当成不会重复的独一无二。
山雀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振翅从朔月掌心挣脱,跌跌撞撞地落到谢昀肩膀上。
毛绒绒的小雀挤在肩颈上,温热得让人不适。谢昀蹙眉驱赶它,后背却传来被撞到的触感。
那是比小小一团山雀更大片的温热柔软。
电光火石之间,谢昀僵在原地。身体遵循着本能反应,催促他回头抱住那人。但只是一瞬。
理智回来的那一瞬间,谢昀是当真有点厌烦了。
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使得他的性格克制而谨慎,素来将情绪控制得极好,任谁看都是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个褶皱都镌刻着端庄二字。
纵使是在行宫中那一夜最绝望的时刻,也只将情绪放在心里,不曾说出、做出什么。
但此时此刻,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几乎全部涌上心头。他攥着拳定在原地,只觉得胸中的怒火烈烈地烧上心头,于寸草不生的荒原中嘶吼叫嚣,尽数朝身后纠缠的少年烧去。
“朔月。”
这是他自那一夜之后,第一次叫出朔月的名字。
朔月或许在看他,或许没有。他不在意。
往事涌上心头,他客观而冷静地叙述事实,像是局外人在点评戏台上的拙劣表演:“严文卿或许与你说过,我不怪你€€€€但这不代表我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身后久久无声,只是那温热的触觉一下消失了。
秘道里狭小逼仄,像是世界上所有黑暗都沉落到了这里,密密麻麻堵住了每一个有可能透进光亮来的孔隙。
谢昀凝望着远方满目浓黑,没有回头。
“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现在知道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愿意为了他们做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日也只是偶遇,你不必多想。”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像是怕朔月听不懂自己的话、继续恼人地纠缠,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作为自己日后奉行终生的法则。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过后,朔月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刚才绊了一下,对不起。”
如果这里有一点亮光,如果谢昀在此时回一下头,或许他就会发现,此刻朔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没有回头。
一刀两断的话说完,却没有想象中的半分痛快。他忍不住刻意停了片刻,等着朔月说些什么,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看看朔月这时候的表情。那张秀如朗月、丽若芳菲的面庞,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是沉默的,落寞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要滚出眼泪了吗?
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
他一直不曾回头,落在他面前的只有看不见的夜色和走不完的长道。
谢昀好像离开了……
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刺痛从心脏到四肢蔓延,一瞬间攫取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身皮囊撑着寸寸骨骼。
朔月死死咬着唇,竭力放缓呼吸,察觉到身前那人似乎不见了,他来不及等待新近的一波疼痛消失,仓皇抬头,望向前方。
那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痛楚潮水般缓慢落下,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焦。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唤醒了他的神思。朔月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身体中残留的刺痛,仓促地追赶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闪烁出微弱亮光。
朔月被那似有若无的光亮晃了下神。
前面……会有什么?€€€€一扇门。
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微若萤火,却因处在黑暗之中而显得格外明亮,宣告着这里或许存在着什么。
目光一晃,他看见了谢昀。
谢昀站在光亮的前面,影子被光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