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什么,身形迟迟未动。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朔月被他严严实实堵在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不禁有些心焦。
“陛……”第一个字还没出口,朔月被自己骇了一惊,匆忙止住声音€€€€这声“陛下”叫了一年多,实在太过顺口,以至于总是不分场合地脱口而出。
方才他虽然痛的厉害,但谢昀那一字一句却像烙铁般印在心里。
他有些伤心,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伤心。
只好默默等着。
谢昀透过狭窄的门缝,依稀可见门外景象。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一应摆设简单朴素,仿佛是新近布置的,主人并没在其中花费多少心思。
在床榻旁的圆凳上,坐着一个素色衣裳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容貌颇为熟悉的女人。
眼睛、鼻子、嘴巴……整张面庞正与他认识的某人无限重合在一起,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和柔婉绰约。
谢昀一时愣住,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他想起,身后还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那条尾巴甩不掉扔不走,不知轻重深浅,分外恼人。此刻他正老老实实蹲在离自己三两步的地方,看得出在竭力保持距离,和他头顶那只红嘴山雀一般缩成一大一小黑黢黢的两团。
刚刚在痛楚尚未消退时便仓促奔跑,呼吸自是急促。朔月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般平静,没注意到谢昀望向自己的目光分外复杂。
只是,最终谢昀什么也没有说。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侧身让开。
门缝透出细弱的亮光,散落在朔月有些湿润的睫毛上,给浓黑的眼珠染上一点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朔月眨眨眼,发现是身前的人让开了位置。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昀。谢昀却别过脸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谢昀刚才所站的位置上,眼睛贴近门缝,朝外望去。
桌椅,床榻,垂地的帷幔,烛台闪烁着的光……他看到的景象与谢昀别无二致。
直到视线中闯入一个女人的身影。
长久出于黑暗中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光线,朔月眨了眨眼,摒除那一点晕眩的不适感,继续去捕捉那女人的面容。
仿佛感应他的目光,女人自室内回望过来,漆黑的眸子静若深潭。
隔着一道门,他们远远对视。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迷惑。朔月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一下€€€€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朔月愣怔片刻,陡然间如遭雷击。
眼睛、鼻子、嘴巴……
在过去的成千上万个日夜中,他曾经在水池中、在铜镜中见过无数次的一张脸,添了些风霜和岁月,一模一样地印在眼前的女人面上。
€€€€那个女人,有一张与他相差无几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心血来潮开了个预收,很想一口气把存稿箱里所有预收都开上。
第76章 母子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平静、淡然,像清晨或者暮色中的一阵轻风,“门没关。”
朔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僵在门后,迟迟没有动静。
他奉谢从澜之命来到山林别院,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破绽和软肋。在林遐面前,他谎称自己要寻找父母族人踪迹,以长生之法为交易获取林遐信任。
在这一过程中,他曾一度怀疑那些所谓的消息只是诱骗他的手段,也不是没妄想过,或许自己会真的从林遐这里找寻到父母亲族的踪迹€€€€但却没想过会以这种直白的方式重逢。
女人的声音清晰入耳,谢昀看着僵在原地的朔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门后久久没有回应,女人似乎有些不耐,起身向门这边走来。
视线中的身影越来越近,朔月如梦初醒,陡然折身,用脊背抵住了门。
一抬眼迎上谢昀的目光。他低了低头,讷讷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谢昀不知道,他长生的代价是掠取族人性命,自然也包括屋中这一位。方才透过门缝,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面庞上有着些许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不是长生之人。
但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林遐的密室里……朔月很难不去怀疑是因为自己。或许正是因为林遐想要获取自己的帮助,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来族人,以此威胁交易。
自己的存在掠夺了他们的寿命,他们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怀疑,被囚禁,早在多年前他们便扔掉了自己,如今再见,恐怕也不会高兴。
门缝泻出来的光消失了,那个女人€€€€和朔月容貌极像的女人停在了门前。
谢昀抱臂,静静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者是等待朔月做出决定。
片刻之后,黑暗的密道落进大片的烛光。门开了。
山林别院,林遐专用来修炼的问道堂。
与长生门一样,房间一应摆设都触目洁白,如同落了漫天的雪。
他静坐其中,面色宁静而深远,寒冬腊月里亦只着一身素衣,在这片雪中闭目打坐,仿佛下一刻就要得证大道而获不老不死之身,全然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当然,这大抵要归功于烧得热热的暖炉。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想起在那一扇高高的长生门后,还留着一个昏厥的少年。
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待在原地呢。
林遐舒了口气,自觉浊气已消神清气爽,于是长袖一甩,向外走去。
密道外的房间里,三人面面相对,各自无言。
女人没有想到,门外来客不是那个一心求长生的林大人,而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而那其中一人,有着几乎与她一样的面庞。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女人心中微微抽痛。
“我姓东方,单名一个鸢字。”她试着露出一个像“母亲”的微笑,柔和望向神情怔怔的少年,“我听说过你。你叫……”
烛火闪烁下,朔月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姓氏……我叫朔月。”
“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容凤声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我知道。”拥有古老姓氏的女子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微笑,“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月的第一天晚上,新月光辉洒遍庭院,我抱着你往窗外看,只见泼了满地清水一般。”
外头月光入水,在东方夫人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阔别多年的母子自此相认。
“你两岁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出门办事,不料家里进了贼,偷走了家里的银两不说,还杀了看顾你的隔壁阿婆,把你抱走了。”
东方夫人忆起昔日:“那时候闹灾,到处都是劫匪强盗。你爹拼了命去找那群强盗踪迹,想要找回你,却也死在他们刀下,只剩我一个人侥幸逃生,离开家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这番说辞没头没尾,显然掩盖了些什么。谢昀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朔月问:“那您怎么来到这里的?”
东方夫人抬眼看了眼谢昀,神情微微迟疑。
她对谢昀有防备之心。朔月抿了抿唇,当场打破了她的顾忌:“是为了这个?”
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光洁手臂,用随身佩戴的短刃深深一划€€€€只是这一划没有落到实处,东方夫人眼瞳一缩,匆忙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痛不痛?”
朔月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神情动作。
纵使这有极大的可能是他的母亲,但他也不能拿谢昀冒险。若这是林遐设下的陷阱……朔月不敢想。
浅浅的伤痕疾速愈合,一刹那间仿若新生。
东方夫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皮肤,声音慢而悠远:“娘当然知道……我不是长明族人,但你爹是。”
见朔月毫不顾忌地在谢昀面前展露长生神迹,东方夫人哪里还不明白€€€€看来林遐对她说的那些话倒有几分是真。
既如此,她便将一切道来。
“我方才所说,虽然只是部分,但却都是事实。”东方夫人叹了口气:“大概就像你猜的那样,我是被林遐带来的。”
衣袖之下,朔月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是长生不死之身,我岂会不知?”东方夫人念及往事,遥遥叹息,“我与你爹在外面相识,只当他是与我一般的普通人,可以相濡以沫,白头终老,却不料他虽无不死之身,却身怀这样奇绝的血脉,以至于遗传到了你身上。”
“长生不死,百病不生,自然是好。只是你爹族中那些人太渴望自己也能长生,而族中已有百年不曾诞生其他的长生者,你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他们对你虎视眈眈,不得已,我和你爹只好带着你搬离族中,另寻他处。那时你刚满两岁。”那时候……
“那时候正值寒冬,外头又飘着大雪,我抱着你,你爹拉着家当,在雪地里跋涉……好容易找到户村子安家,又碰上灾荒,外头乱得很,不知怎的就叫强盗进了屋子,把你带走了。”
提起往事,东方夫人眉眼间掠过几丝真切的伤悲。
世道艰难,亲族不容,孩子失踪,丈夫惨死……每一条都足以令人一蹶不振。
“两月前,我辗转从易州往长安来,想着皇城天子脚下,寻人总方便一些,何况你又是……”东方夫人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知道长生不死何等奇迹,这些年始终不敢大肆寻人。不料那天住店时遇到了一些人,将我带到林遐面前€€€€或许他也正在寻找我。”
林遐自问道堂出来,正要去长生门看看朔月,却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话至此便不必再说。朔月和东方夫人容貌何其相似,但凡见过其中一人,又岂会忘记。何况是林遐。
“自我来这里后,林遐一直待我不错,但我岂不知他的想法?”东方夫人苦笑,“莫不是要用我引你前来,做你的软肋,让你听命于他,助他寻找长生。”
朔月方才拔刀自残的动作中何其自如,自然而然可以料想到这些年他是如何长大的。
何况自打她被迫来到这山林别院,林遐便时常过来,玩笑戏谑着同他说朔月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做了天子的守护者,如何陪在谢昀身边,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桩桩件件,虽然不伤性命,但俱是血泪,叫她这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
“好孩子……”东方夫人眸中含泪,“这些年你辛苦了。”
母亲……似乎不知道长生掠夺的真相。
如果她知道了,还会这样急切地问自己“痛不痛”,与自己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