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废话真的很多,”时岑面无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推了唐€€科尔文一下,“赶紧往前走。”
唐博士耸耸肩:“收回我刚刚的话€€€€你这不近人情的家伙。”
人群有序地依次行进、接受排查,偶尔彼此发生小声交谈,被模糊在铃铎的脆响里,这或许是浮墟最接近内城的时刻。
€€€€继而两个时空的秩序都被打破。
队伍的首端传来一声枪响,一切转瞬而变,骚乱以检查处为中心爆发,向队伍边缘以水纹状扩散递减。
在时明煦的世界,指挥官的扩音器被调至最大声:“安静!”
“他们在杀人吗?”杜升抱紧阿尔吉侬,询问时明煦时带着一点哭腔,“您不是说,排查不具备危险性吗?”
“被超小型软体包裹后,不会立刻死亡。”时明煦回忆起哈文森刚才的样子,佣兵脖子小范围断裂,五官被缓慢吞噬蚕食,“开枪大概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但他的解释只能使杜升稍稍安定,生死未定的恐惧拍打着更多人€€€€人在强烈情绪中很难理性思考,混乱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指挥官不得已再次出声:“请各位保持安......”
话没能说完,一种更大的、遥远而沉缓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扩音器,像古老的拍岸海潮,它甚至和整座城市产生了微弱共振,嘈杂声戛然而止,上千人抬起头,望向声音隐隐传来的方向€€€€
淡金色。
淡金色占据了小块天际,它并非云层中透出的日光,而是自内城高高跃起的某个东西,时明煦看不清€€,那淡金色的躯体上翻涌着隐隐约约的、涌动着的白色圆点,其边缘隐隐渗出更加浓郁的金色,密密匝匝,难以描述。
凌乱的、奇异的、孤独的。
渗透一点难以诉诸于口的哀伤。
时明煦忽然想到黄金时代里,汪洋深处的鲸。
€€在跃升至最高点时,成功翻越外城城墙,进而倾斜下落,时明煦看见仰起上翘的尖锐骨刺,在接近尾部的地方。
继而他意识到,这就是成功逃离的实验体178号。
古老的声音远去,共鸣逐渐停歇,继而天际乌云重聚,人群沉默,乐园落雨。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时明煦他们排在队伍后方,枪声全程响了五次。
在接受完检查后,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七点半,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到内城的长距离光轨。
他与唐€€科尔文不得已找到一家外城旅舍,并在此凑合过夜。
由于入住时间过晚、且并无预约,剩余房间算不上太好,他们入住一间双床房。
屋内没有配备新鲜食物,只有水、营养剂与压缩食品,唐博士蜷缩在右边床脚,安静地干啃一包压缩饼干。
“时,”唐€€科尔文听上去很沮丧,他险些被饼干碎屑呛到,连忙拧开水瓶灌了一口,艰难地说,“傍晚那会儿,空中那个东西,是......”
“是从文€€博士实验室出逃的第178号实验体,”时明煦刚洗漱完,发梢往下滴水,声音又轻又低,“€€生长的速度太快了€€€€€€原本想从乐园地下排水管道出逃,继而很快畸变进化出尖锐尾鳍,又迅速体型膨大,甚至拥有极强的跳跃能力......”
时明煦说着说着,声音渐趋虚弱。
而在唐€€科尔文的眼中,好友的瞳孔一点点失焦,随即瘫倒在床上,失去意识。
唐博士吓得当即拨打通讯器,紧急联系内城医疗中心€€€€但时明煦其实并非昏迷,他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遥远的沉睡。
时明煦能感受到记忆的微光,它们是绞在一起的万花筒,反射穿梭再反射。
他断断续续想起很多碎片,它们藏在无风处万千尘埃里。
他坠入梦境,回到从前。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彼时他仍在十三区四层学习。
内城十三区的职能是初级与中级教育,每个内城孩子从三岁入学,直至十九岁时离开,转向十四区“方舟”接受系统科研训练,或直接投身其他工作。
十三区拥有宽阔的白色走廊,一层是课外活动中心,二层开始正式分布教室,层层往上,意味着越来越高的年级。
时明煦升至四层时,才只有六岁,印象中的四层走廊宽阔、灯光柔煦,耐心和气的女老师教授孩子们了解语言拼写、阅读历史文学。
她起头,用轻缓温柔的嗓音,带大家畅想乐园光明的未来。
时明煦不是非常合群的小孩,在幼崽们毛绒绒的脑袋挤在一处时,他就单独坐在一角,沉静而温和地望向人群,像晚风注目婆娑的叶影。
“......我们的前人付出无数艰辛,最终开创乐园,”女教师指向教室墙壁的诸多画像,说,“他们用钢铁浇筑城市,挡住侵袭,让大家得以安全地生活在这里。今后,你们将做得更好,更多。”
一个小女孩举手,她问:“这些前人,为什么都被挂到墙壁上了?”
另一个锅盖头的小男生抢答:“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第三个小女孩追着问:“什么叫死了?”
还是那个锅盖头,他站起来,很大声地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变成画像,挂在墙上,没办法吃饭、喝水,也不能参与课外活动。”
这话吓得发问的女孩子抖落一滴泪,稚嫩的童声中充满难过:“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城市被保留下来,”女教师笑了笑,她原本像是笼罩毛玻璃的声音一点点清晰,“开创者的名字也被永远铭记,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是比个体生命延续更具意义的事情。”
女孩子还是很难过:“可死掉就是死掉了......”
“没有人可以永远不死,也没有什么物质可以永存,”开口的是时明煦,他做孩童的时候,声音清澈悦耳,“就连星球本身也无法亘古绵延,只是我们无法活到它被太阳吞噬的那一天€€€€那应当是几十亿年之后的事情了。”
听见地球还会被太阳吃掉,更多的孩子哭喊尖叫起来。
女教师:“......”
女教师轻轻叹了口气,不得已拨打通讯器,向上级汇报这孩子的早慧。
时明煦被带离教室时,六岁的幼崽们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女教师立在讲台上,白裙的皱褶像黄金时代的荷叶,她起头,带领一整个班级的孩子念诗。
两种声音穿迭成熟与稚嫩,产生了奇妙的重合€€€€
“当你已长眠。
像大地上所有逝者。
我将为你歌唱。”
建筑外云层厚重重叠,雨季将要来临。
时明煦没有回头,他缓慢穿越四层的走廊,孤独的、小小的幼崽,抬脚迈向通往五层的台阶。
“我用颤抖的声音为你歌唱。
我追颂你的优雅、意念与渴望。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长风带着万物悲鸣而来,呼啸着灌入室内。
炸雷也从低沉厚重的云层里穿刺出来,瓢泼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
€€€€时明煦落于乐园十七层的地面,光影在瞬间穿迭,过往溶解于雨中。十六岁的时明煦历经三次跳级,即将提前毕业,做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表格显现于电子屏幕,周围的同学比他大出几岁,正三三两两商议着去处。
而时明煦注视那张表格,良久沉默。
一方面,他明白人类的科学体系已经快要崩塌,过往经验大多被推翻,但未知的、新生的世界秩序正在缓慢成型。
另一方面,他知道个体的力量始终有限,野外怪诞而荒凉,活着已经不易,却拥有象牙塔之外的无限可能。
不屈、隐秘又浓烈的一切,沉默地交织融合,翻滚在这具青涩的少年躯体。
......那么,他究竟该走哪条路?
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至老师来催促时,时明煦才终于抬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第 8 章 黎明
时明煦在黎明中醒来。
梦境于选择做出之时戛然而止,他睁眼看见的并非外城那家破旧小型旅舍,而是一间略显陌生的病房€€€€唐€€科尔文趴在病床边,乱糟糟的卷发堆叠,睡得远比病人更沉。
时明煦沉默着撑身半坐起,脑袋昏沉。
小幅度挪移没能使唐博士醒来,时明煦翻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病服袖口在动作间滑下去几寸,手腕内侧一颗红色小痣裸露出来,像小颗凝固的血珠。
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诞生于一场注射实验,但没有别的什么人知道,这是时明煦的秘密之一。
一位中年医生捏着病历本进来查房时,对照病历册喊:“ID号A1062813250107€€€€时明煦?”
这动静终于将唐博士吵醒,他晃着脑袋坐起来,险些直愣愣摔到地下,整个人明显不甚清醒:“时!你怎么说晕就晕!”
“昨晚我先联系了内城医疗中心,”唐€€科尔文摸了把脸,在医生走来摘取时明煦左耳通讯器时继续讲,“但他们的负责人说,内外城之间日常互通已经关闭,只有军方的人可以走特殊通道进出,医疗中心无法直接赶至外城服务,我就只好将你临时送到附近医院。”
时明煦感受那朵缠枝金属玫瑰被取下,他望着脸上红痕未散的唐博士:“多谢,你为我垫付了多少医疗费用?”
“一贡献点都没花,”唐博士理直气壮,“今天都5号了,你怎么能指望我账户上还有余款?我找朋友€€€€就是杜升,你昨天见过的€€€€为你垫付了医疗费,你待会儿直接转他账上就成。”
说话间杜升走进屋内,比起昨日的酒保打扮,今天他换了一件新衣服,着装朴素,卡其色外套。
唯一相同的是,他依旧抱着阿尔吉侬。
“时先生,”杜升靠近病床,有点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服下摆,“我没多少钱,只能预先支付50%的医疗费。”
“谢谢,”时明煦问,“你今天不用再去511室了?”
“浮墟城域封锁,短时间内还不会立刻重新开放。”杜升抚摸阿尔吉侬柔软的绒毛,“我原本也不止那一份工作,按照日程,我今天下午要去凯恩斯小报编辑分部€€€€您知道这家报纸吗?它在外城很有名。”
时明煦微微一笑:“有所耳闻。杜升€€€€你看上去很年轻,没打算继续学习吗?”
外城的教育系统完善程度不如内城,采取半日制义务教育,不会强制居民入学€€€€但一般情况下,非F级外城居民起码会读到十四五岁,再决定是否彻底结束学业,投身工作。
“正是因为想要继续学习,才多做几份工作攒贡献点。”杜升如实回答,“外城仅提供有限的科研教育,且价格昂贵,职业选择却较内城少很多,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科研工作者。”
他说着,将ID卡递给时明煦进行医疗费转付,后者接过时看清那上面开头的字母D。
“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内城居民,”杜升继续说下去,“他们俩都是B级,分别工作于内城二区的卡文实验基地和四区的溪知实验基地€€€€但这都是养父告诉我的,我从没亲自见过他们。”
“内城有很多人会避免和外城的亲人见面,”唐博士打着哈欠,站起间伸了个懒腰,“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很微妙,感情这种东西,不能太较真€€€€要是太在意,失去的时候就会格外痛心。”
乐园没有禁止过内城居民对外城亲属的探视,但真正愿意往返交流的寥寥无几,杜升不过是几十万外城居民的普通缩影。
“所以我也没有想念过他们,”杜升笑了笑,他轻声说,“我刚才的话,只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有成为科研工作者的基因潜力......但并不是受到亲生父母的影响。”
时明煦深深地看着他,问:“你养父呢?”
杜升安静了一小会儿,他环抱着阿尔吉侬的手臂在缩紧:“他曾是个,雇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