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更深处遥想,乐园的暴雪停歇与否也尚未可知,灯光幽微如风中烛火€€€€研究员在这个霎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不少牵绊。
他再不是离群索居的时明煦了。
“小时,先前在你陷入长段记忆中时,外界的时间不过几秒。”时岑说,“还记得意识错位那天,你在灯塔中的那次回忆吗?此后也都一样,不必过分担忧。”
说话间,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夏季暴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经停歇。
时明煦还立在窗前,空气中满是饱胀水汽,他阖着目,被雾珠蒙湿了发顶与眼睫。
“不知道这次回忆会持续多久,”时明煦睁眼,转身往洗漱间去,“或许得等完全取回€€€€如果真是那样,时岑,我们还得在这里度过不少时间。”
“不少”这个词说出后,时明煦自己都愣了一瞬。
紧绷的线忽然被扯松,像沉入湖泊的落叶,他浑身力气也被抽走大半。
他终于得以在变化莫测的世界里,以这样一种半真半假的方式获得片刻喘息。
哪怕一夜也很好。
时明煦揉着眉心,无意识往浴室方向去,待到取下毛巾、稍稍吸掉水分的时候,他埋首在柔软的布料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被汲走,眼睫之间却仍有部分粘黏,冷白灯光自斜上方打下来,纤长的阴影就笼罩住眼眸。
时明煦无声地立了好一会儿,他想到许多人和事,过往支离破碎,像风中浸润他的雾珠,他避不开,就一点点被打得湿透。
他望向镜子,才发现自己眼下积着薄薄的乌青。
......倒是忘记了,这具十八岁的身躯在方舟期间,也经常熬夜。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注目久远斑驳的光阴。
直至。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你的意识很有限。”沃瓦道斯轻声说,“安德烈,你只有一根尾刺那么大,意识的碎片也很少,只能帮助小小一片......我将你送回乐园吧。”
“那再好不过。”安德烈深深地回头,€€望向流转地,最后一眼。
蓝色的巨型心脏愈发明显€€€€甚至堪称磅礴,物质的奔涌像洋流,属于亚瑟的浓白色被扯碎在光影间,像黄金时代信号缺失后,电视屏幕的雪花点。
他看不见时明煦,也看不见时岑。
那么这一眼,就当作告别吧。
安德烈缓缓收回了目光。
从流转地离开的过程并不顺利,跃迁意味着维度的破裂,哪怕对序间而言,也是一场可怖的动荡。存活的成年序者大多聚集到中心地带,序间因而显出空荡,却并不安宁。
终于,在躲避三处坍缩点后,属于地球的天穹方才显现€€€€温戈的残骸依旧沉沉压在乐园上空,低沉的“€€嚓”声间或响起,那是冰雹砸到了地面建筑。
“温戈是最惧怕人类的主序者。”沃瓦道斯说,“€€主张打压策略,抗拒任何控制之外的变量。认为矿石绝不可以向上窥探高维。”
因此,直至温戈陨落时,伯格€€比约克也没能真正弄明白,维度跃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灾难还在继续。”安德烈声音低落,他望进堆叠的残骸,看不透暗沉的重云,“沃瓦道斯,它多久会结束?”
“很快。”沃瓦道斯默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安德烈,我们快到了。”
一人一序者,已经在乐园正上方。安德烈看不清过分清晰的景象€€€€乐园诸象在云隙间一闪而过,风很快遮挡住废墟,又吹散了呜咽。
但绞索无处不有,它们是远比风雪更密集,也更可怖的存在。
“在我小时候,乐园还允许养一点水培植物。”安德烈注目着尘世,“哥哥喜欢养牵牛花。但有一种更好养活、也更加纤细的劣等异变藤蔓,我们叫它‘迎春枝’。每当春天到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就爬满栅栏和外墙,长满柔软的新叶。”
风一吹,嫩芽就簌簌而落,将草木的气息带到街巷间。
它曾昭示着新的一年。
“如果我的意识,能够稍微减缓绞索的切割。”安德烈轻声说,“......真希望,这些小小的迎春枝,能够再现。”
他终于割舍掉留恋,闭上眼的同时,也彻底向后仰去€€€€这次,空间没有再接住他,安德烈向下坠去,他听见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低温也随即侵袭。
他漂浮在半空,像孤独的、透明的羽毛,除却沃瓦道斯外,没有谁能够看见。
但,奇怪的是,意识剥离中,生命力的流逝却迟迟没有到来,忽然,安德烈半阖的眼中,淡金色淌了进来。
他怔住了。
漫天风雪里,长有骨刺的、半透明的蝾螈用尾巴包裹住他€€€€尽管这对于抵御严寒而言半分作用也不会有,但对方的意识体的确追上来,他们正一同下坠。
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破碎的痛楚,他看清自己浮光般飘散的残片。破碎伊始于发梢指尖,和小蝾螈尾尖的细弱骨刺。
安德烈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沃瓦道斯......”他几乎是无措地伸臂去抱,在无数绞索与意识残片之间,说话已经变得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
他从没想过,沃瓦道斯会选择同自己一起湮灭。
对方是一只序者,诞生于维度间隙。尽管€€过早失去了身体,但€€的使命从来只有存活,并成功跃迁。
“安德烈,”沃瓦道斯的声波被扯碎在风里,像是叹息,“在流转地,我已经告诉你。”
“你与我,再也不可分割。”
安德烈一瞬恍然。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在耳膜胀痛、几近破裂之时,它戛然而止。
但围绕周遭的雾霭没有丝毫退散的迹象,灰白色爬满山涧,将几米开外的一切都变为不可视之物,身侧流动的风也变得缓慢。
就像是......像是被裹入某种生物体内。
而在林间空地的众人看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灰白色并未弥漫至此处,当季文柏解释清状况、搀扶着陈兴坐下时,听见不远处的几位调查团成员相互交谈。
“诶你看,那是什么?”
季文柏顺着他们的话抬头,遥遥望去。
灰白色的、重重叠叠的雾,好似从天际直接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小时前尚且刺目的阳光。
一个人说:“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积雨云吗?瞧着又快下雨咯。”
另一人嘟囔着:“积雨云怎么可能这么靠近地面,总感觉怪怪......”
“我们现在所处的海拔高度是四百米。”季文柏打断他们的谈话,“南方雨林湿度极高,积雨云底端出现在这个高度,尚在合理范围内。但降雨意味着蕨类异变效率的大大提升,丛林中只会变得更加危险€€€€抓紧时间,尽可能捣毁更多蛇类集中繁殖点。”
他的话成功中止住闲聊,小队很快分拨三路,各自往空地周边的繁殖点寻去。没什么人再说闲话,脚步声也很快被淹没于腐叶湿土中,南方雨林恢复了它的岑寂。
€€€€对于时岑与时明煦而言,显然并非如此。
耳边的震颤又重新出现,但这次不像之前那样高频与猛烈,但它牵扯着周遭的灰白色雾气,整体颤动着,似乎是某种声波。
或者说,某种不知名的语言。
它类似于自湖面潜泳而下时,湖水灌满耳道间滑动的声响,让二人觉察出一丝熟悉。
......此前在西部荒漠的B-110号城市遗迹时,178号,也曾发出过类似频率的声音,但是比这个要清润许多,更像是风吹拂麦穗的尖芽。
这个沉闷的声音,无端让人联想到生命迟暮。
“时岑,”时明煦同他一起浸泡在声波里,“€€......会是此前灾厄出现的那只巨型白色生物吗?”
“概率很大。”时岑没有轻举妄动,他几乎保持着静止站姿,害怕惊扰这只难以用常理认知的生物,“小时,根据声音来推断,我觉得€€大概已经走向生命尽头......彻底变得灰色,或许就意味着死亡。”
“那€€现在,是在同178号进行某种传承吗?”时明煦的心声艰涩,他在询问间,根本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如果......如果真是如此,这种已经出现“传承”意味、拥有不逊色于人类智慧的生命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们真的能被放入此前猜测的世界本质中去吗?
时明煦心乱如麻,从未如此鲜明地感知到,人类科学大厦的一角正在垮塌€€€€那些曾经用血泪与生命浇筑的高台,变为类似叠放中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存在。
只要轻轻推翻其中一块,剩余的就会尽数垮塌,化为废墟。
他的不安与恐惧不亚于昨夜,这种负面情绪被完完整整地传递给时岑,佣兵立刻用心声进行安抚:“小时,不要先入为主,这或许只是同物种间的交流€€€€你是个生物学家,你知道的对吗?这种物种间交流并不罕见。”
“如果实在无法难以忍受,就把眼睛睁开,休息一会儿。”
他总能精准抚平时明煦的恐惧。
在这段话后,时明煦睁眼,努力尝试着平复呼吸。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体,也正艰难地从骤然紧绷中恢复,52号被两脚兽的异样吓了一跳,它炸开满尾巴的绒毛,控诉这家伙的一惊一乍。
而时明煦攥着满手心的冷汗,朝猫咪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不过很快,他就阖上湿淋淋的眼睫,重新回到时岑那里去。
他不能将对方独自置于未知处境。
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