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对话中,尝试逐渐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感官,一切关乎痛觉、视觉或触觉的感官都很真实,但从理智角度出发,他依旧难以相信。毕竟他久伴孤独,并习以为常,却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对方是这样的了解他,时岑是他,也不是他€€€€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DNA结构,十六岁以前彻底重合的人生经历,但自十三区毕业抉择的那个下午开始,二者的人生开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们依旧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命运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两侧的浪涛,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间,在洋流的流涌间,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试探、触碰,水液从来不分彼此,生来就能够彻底交融,永远相伴。
该怎样描述这种感受。
或许,或许是应当借助直观的视觉效果,来加深事实的烙印。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研究员顿了顿:“其二,在返回途中,安德烈同我交流时,展现出短暂的不安,和对乐园天气的窥探。”
“八年前,温戈仍然担任主序者。”时岑顺势看了眼窗外,雨声嘈切,“安德烈或许是担心自己无意间泄露太多真相,招致灾祸,毕竟你还没有同亚瑟签订契约。”
时明煦颔首:“结果并没有招致任何异常€€€€这印证了我们此前在智识的猜测。时岑,你我在跨维基因融合生效后,已经超出3.5维可以时时监测的范围,温戈因而无法及时发现,进行抹除或警告。”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点。”时明煦又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时岑,在意识空间内,我感受不到任何除你之外的生物。”
亚瑟不在这里,十八岁的自己也不在€€€€意识空间又恢复了它的私密性。此刻,彼此只拥有彼此。
“我也意识到了。”时岑温声道,“小时,八年前的你我,在这个状况下,像黄金时代录像带中印刻的影像。你我无法做出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情,只能在关键事件中旁观,以避免蝴蝶效应。”
“你我现在的状态算什么,”时明煦若有所思,“在过去的影像带上吗?还是说,以纯粹意识的方式进入记忆......时岑,我在忧虑现实时间流逝的速度。”
在睁眼之前,他们分明跟随各自的亚瑟一起,在序间中心见证催化。
而眼下,各自的亚瑟都没了踪影。下一秒,骨刺摆尾间黏膜重覆,可怖的力量将亚瑟拍得直直撞入流转地。
巨大的吸力瞬间席卷了一人一序者€€€€平行世界的时岑与亚瑟一号也不例外,无处不在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撕扯着四者的神经。
它像是要搅碎一切,摧毁一切。
“啪嗒”。粒子流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止。
序间在肉眼不可见中飞速流动,如同黄金时代长曝光后加速数倍播放的镜头,一切离奇、怪诞又磅礴,超乎三维世界已知的过往。
“所以,清道夫对能量的利用效率一直很低啦。”亚瑟零号缓过劲儿来,€€见时明煦不说话,就主动凑近一点,“好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大概能理解。”时明煦自心声交流间暂时脱出,同小家伙三目相对,“亚瑟,你刚消耗掉那么多体力,要找地方重启意识空间,休息一下吗?”
“聪明矿。”亚瑟应声,答话间慢吞吞地包裹住时明煦,缓行在光怪陆离的序间,“距离坍缩过近的地方太危险,我们刚刚只是逃脱掉它的吞噬,但还没能彻底安全下来€€€€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时明煦温声提醒,“亚瑟,聊天的时候也要注意扭曲地块。”
这话说得很及时€€€€音才刚落,就有一卷小触肢被拧得错位,小家伙慌张收回后,浓白色尖端仍旧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被拖行在身侧。
“呜......好消息是,坍缩引起了小幅度骚乱,有好几只序者都在换位置。成年序者可大只啦,可以大规模搅动序泡。好矿,我带着你,咱俩就能偷偷混入其中,跟着€€们一起迁徙到安全处,能省不少力气呢。”
亚瑟说着,引导时明煦望进流光溢彩的汪洋€€€€好几处曲线的起伏都显得鲜明,基础粒子被迫磕在一起,在碰撞间被无限放大,响声就又急又密,宛如尘世倏忽而至的暴雨。
哗啦,哗啦。而时明煦自己世界的178号没有这场经历,就只能当一只平平无奇的乖宝宝。
直至。吻持续的时间并不短,时岑的吐息渐渐萦绕在咫尺,将指节皮肤浸得润泽。
意识体感官本就更加敏锐,本能告诉时明煦应当抽回手,可情感包裹下,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真是奇怪,此刻身体的支配权分明在自己,却又好似被时岑不动声色地掠去了。最终,在时明煦眼睫发颤之时,时岑愿意短暂放过他。
佣兵仰首,轻缓地说:“小时,想吻你。”
“你刚刚已经在亲了。”时明煦终于得以稍微平复,示意时岑看向两只亚瑟休眠的方向,“时岑,你不要忘记,意识空间里没有悄悄话。要是动静......动静太大,把€€俩吵醒了,该怎么办?”
这还是此前沃瓦道斯闯入亚瑟一号的空间时,小家伙告诉他们的。
“接吻而已,不做别的。”时岑问,“为什么会担心动静太大?”
时明煦:“......我只是出于某种谨慎的考虑。”
他顿一顿:“虽然看上去,这些3.5维生物连性别都没有,也不存在成型的情感认知体系,但亚瑟终究还没成年,在小朋友面前,不要过分亲密。”
“有道理,小时。”
研究员松了口气,时岑竟然比他想象中听劝。可就当他刚刚偏过头,想同时岑继续探讨梳理当前情势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探到他脑后。
时岑掌心俘着柔软的发,绿色狼尾温驯地穿梭过指缝。
只稍稍用力,后脑传来的温热就彻底变为两处€€€€新增的在唇角,时岑的亲吻轻而克制,像一捧落在枝稍的松软白雪。
他吻着对方,唇瓣相抵的触感又薄又软,透出温热。时岑的话也在咫尺间被渡过来:“那小心一点,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好不好?”
他稍显低落道:“抱歉小时,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真的忍不住。”
他说着,又轻轻挤压了对方的唇。
时明煦没法抵挡对方刻意示弱的语气€€€€这明显是个圈套,可他还是钻进去了。
直至逃离乐园。
“那么,我世界的178号逃离,大概率是因为€€已经发育至成年,或者到了维度跃迁的关键时刻。”时岑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可你世界的178号为什么同样选择在那晚逃走?简直像是与另一只自己商量好那样。”
“并且小时,我记得你也被€€咬了一口......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时明煦被对方的话牵引回遥远又残缺的夜晚。
雨声磅礴又嘈杂,实验体的异动从来不在少数€€€€自己在当晚,怎么会偏偏因为文€€实验室中的异动驻足?
此外,灯塔关押实验体的培养箱向来牢固,从来都难以被蛮力打开,178号如果没有撞碎它的力量,就只能是从内部,以某种巧取的方式成功打开了它。
€€在那时,就已经进化出智慧了吗?还是说,此前在灯塔中的半年,全都是伪装?
某种猜测席卷了时明煦,他在这个瞬间,被万千浮尘中的碎片击中€€€€久违的、针扎般的刺痛搅弄着大脑,这种直接作用于意识体的疼痛太可怖,几乎瞬间就彻底击垮时明煦。
如果没有时岑的怀抱,他一定已经彻底瘫软成烂泥。
“小时!”
就连时岑的惊呼也要听不清,时明煦浑身剧烈发抖,眼睫颤得不成样,他的神志已经很模糊了,额角也渗透冷汗,就在逐渐失焦的瞳孔间,黑暗潮汐一般层层卷涌上来,围绕他缓缓流淌。
再将他彻底吞没,带他回到......回到强行被绞碎的残片中。
乐园历160年8月18日,凌晨。
灯塔中寥落着走廊照明灯,建筑间仅剩下时明煦一人。研究员做好55号的融合实验数据转录,转身离开。
要抓紧时间了,运气好的话,他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六区的电车。
走廊间很安静,落雨声远隔厚窗,因而显得遥远又朦胧。时明煦揉着眉心,稍稍显出沉倦€€€€他能听见周遭实验室偶尔传出的响动,有大型哺乳类的低吼,或碰撞声,成为窗外雨声的应和。
时明煦走过那些响动,步履匆匆,没有侧目或停留。
但,就在途经文€€博士的0713号实验室时。
一声小小的求救,随绿芒一起,突兀滑出门缝,淌进时明煦的耳道。
“请......帮帮我。”
时明煦心下剧震。
他几乎瞬间抬头,转向0173号实验室的大门€€€€不仅仅是因为这声求救来自人类,更因为声线本身......时明煦实在太过熟悉又久违。
上次听见,还是七年前。
叮咚,叮咚。
杂音一刻也没有停歇,伴随亚瑟小心逼近的过程,它甚至愈发鲜明,直至某个瞬间€€€€色彩彻底自四面八方收拢围剿而来时,时明煦产生了一种陷于湖水的压迫感。
幸好,属于亚瑟的身体粘膜仍旧包裹着他。研究员隔着薄薄一层薄膜组织,同无穷无尽的瑰丽色泽擦肩而过。
类似雨珠溅落至裸露金属的碰撞声,也变得愈发嘈杂。
“别害怕。”亚瑟逆着序泡前行,“矿,我们跟着前面这只序者€€€€喏,你看,就是粉色的这只。”
就在说话间,一条巨大的、缀满粉色圆球的暗灰色长须甩过身侧,打散了周遭的天青色。圆球擦过亚瑟的躯体,险些直直打到其中包裹着的时明煦€€€€每一颗圆球都比时明煦还要大,它们长在暗灰色触肢上,近看才能发现表层细密的绒羽。
“抱歉,€€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亚瑟小心翼翼地避开另一串圆球,像游鱼绕行于深海呼吸间的水泡,小家伙灵活地潜行,语气难掩兴奋。
“矿,我们正往序间的中心地带去!”
“之前都在边缘区域吗?”时明煦说,“亚瑟,在序间的位置,也严格遵循你们文明的价值体系?”
“没错喔!”亚瑟的翡翠绿圆瞳眯起来,嘟嘟囔囔道,“序者与序者之间差别很大的!比矿和石头的区别都大。大序者不仅可以优先选择序间栖息地,还可以随意侵占自己看上的区域。”
亚瑟的触手断掉半只,浓白色才刚刚翻落下去,就立刻有清道夫围上来,吞噬掉它。
“好矿,痛。”翡翠绿眼瞳从内壁翻卷出来,小家伙可怜巴巴,“沃瓦道斯,€€为什么要带头揭露我!”
“€€想将催化的机会给你。”时明煦的每根神经也都被撕扯,冷汗涔涔之中,他勉强维持着清醒,“我听得.,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最终催化对象的选择,似乎并非沃瓦道斯说了算。€€让你暴露,才可以达成目的。”
“那我也不要感谢€€!”亚瑟无助地蜷缩成一团,尽量将所有触肢都收回,“呜呜,听沃瓦道斯的话,这里陨落的可能性也很大€€€€还有这些清道夫,简直就是你们人类社会的蚊子!一直围在旁边,亚瑟迟早会被吃掉......”
“不会的。”时明煦颤着手,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内壁,“不会的,亚瑟。”
但,下一瞬。
就在不停歇的风与杂响间,一种沉稳有力的跳动声钻入耳道,甚至连带起空间的震颤。一人一序者,都朝声响来源处望去。
心脏。
一颗淡蓝色的心脏。
严格来说,€€或许无法被称之为心脏,因为其结构同时明煦此前认知到所有物种的心脏都不相同,但表面黏膜重复着的鼓动频率很有规律,显露出磅礴的生命力。
这颗巨型心脏在震颤的同时,无数长条状结构自中心处攀爬出来,像玻璃裂纹那样延伸,纵横交织如血管。
其穿迭过瑰丽的序泡,在搏动间不住震颤,每一根似乎都没有尽头,在目不可及之处,它们无限延伸。
此外,这些经脉的外层并不严密,很多地方已经有所破损,悬挂处呈现絮状。
“智识的那具残骸也是淡蓝色。”时明煦一瞬恍惚,他在愈发尖锐的疼痛间,尝试将心声传递过去,“时岑......你们也到达流转地了吗?”
“是。”时岑蹙着眉,被疼痛所致的生理性冷汗浸湿了眼睫。
佣兵勉强识别出球状的起伏轮廓,他想到那些巨大容器间兴奋的竖瞳。
“如果序泡里藏着无数只眼睛。”时岑强撑住撕裂感,咬牙间说,“那小时,流转地深处的这颗心脏......会属于智识中四维生物的身体切片,还是,还是€€的本体呢?”
时明煦已经无法再回答他。
通感所致的痛觉从未如此可怖,对方意识尽失的瞬间,时岑也被迫斩断最后的清明。
巨型心脏的搏动在加快,亚瑟也实在无法抵御过分的痛楚与侵扰,小家伙已经被啃咬得伤痕累累,但仍将矿裹得很严实,使清道夫无从侵扰。
€€很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