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他们分明是两个世界中的同一个人,可时岑好像很擅长置他于不利处境。
“我和杜升偶然认识。”时明煦想了想,决定同时岑共享更多信息,讲清来龙去脉,“大脑受伤致使我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近两月间的记忆变得模糊混乱。”
“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偶然得知外城佣兵团蹊跷死亡事件,并受到强烈的直觉指引,认为它同丢失的重要记忆密不可分,因而一路追踪至浮墟,寻找1216号佣兵团幸存者哈文森。”
“就是在这里,我结识杜升,并遭遇超小型软体入侵事件,哈文森死在我眼前。但杜升的扫地机器人吃掉幼年超小型,救了我。”
时明煦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有关那个下午的更多细节。
那个浮墟室内的午后,他同时岑之间,充满了各种感官上的重叠。
从酒杯中的冰块,到向杜升进行的维度基础理论解答,最后是超出他大脑指令速度的身体反应。
同时同样,同地同事。
€€€€原来那天真正救下他的,是时岑。
时明煦:“......”
感觉怪怪的
但时岑听上去很诚恳,并且迅速将话题切了回去,就好像他每次拐个小弯出来,都只是为了逗一逗时明煦。
浅尝辄止。
“当天晚八点,我正同自己世界的文€€博士通讯,”时岑说,“她告诉我,她正在生育任务准备期,但身体指标出现异常,需要赶赴医疗中心。”
“小时,我们需要尽快、尽可能多地进行信息互通。尤其是关于178号的所有事情,€€已经进化出罕见的高等智慧,甚至学会了人类语言,但€€目的不明、动机未知,是个彻彻底底的变量。”
时明煦微微一怔:“变量......”
这个荒诞的时代,最不缺乏变量,却也最缺乏变量。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就在打算继续同时岑交谈时,沉默良久、终于缓过神来的索沛,开口了。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1]。”黑发棕皮的雇佣兵蜷缩在座椅一角,时岑的眼睛带着他自己与时明煦一同看过去,瞧清了索沛额角淌下的汗珠。
他在发抖。
但他仍在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时岑皱着眉,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索沛......”
“老大。”索沛缓缓看过来,却不是同时岑对视。
他越过驾驶位上的时岑,将目光投向浓云翻卷的、遥远而沉默的天穹。
随后,他喃喃着。
“灾厄,就快要再临。”
它意味着,“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基地”所指代的智慧生命,从根本上已经跨越两个维度,从来都并非简单的单维度跨物种间实验。
就连时明煦与时岑,也都是融合基因的实验体。这也同样昭示出另外一点€€€€
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早已经不属于三维。
“这真的可能吗?”时岑终于收敛目光,不再看向目镜中残破的世界,“小时,且不论地球不同物种间都存在生殖隔离,差异巨大。温戈这类生物的存在方式,你我都很清楚€€€€€€似乎在分子层面上,就同地球物种有所不同。”
“这样的物种,要怎样实现与人类间的基因融合?融合后,又为什么依旧以人类形态为主导?”
“我在灯塔时,进行过不少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时明煦想了想,“时岑,我拿目前最成功的55号举例,向你解释第二个问题。”
“55号属于黄金时代北极狐的直系后代。基因融合的过程之一,就是畸变后的北极狐基因同正常犬类基因的部分序列相互融合,并相应形成嵌合融合转录物。”
“由于55号本身是一只北极狐,它的亲本基因也就是北极狐基因,会在融合中被保留下基因阅读框架,并影响新诞生融合基因的表达方式,终究以亲本基因为主要表现载体。这也是55号主特征仍为北极狐的重要原因。”
“至于第一个问题......跨维融合方式,超越了人类现有的科学认知水平。所以我们暂时只可发现其存在,而无法解释其因何存在。”
研究员顿了顿,心声稍显低落:“时岑,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正是以低维视角窥探高维。”
他所知甚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太具象。
操作台前一时阒然,两人的心思都在飞速流转,实验室内此刻并不安静,机器轻微的嗡鸣、建筑外凛风的卷啸与内里沉闷又遥远的撞击声搅在一处,混合着心脏的跳动。
怦怦,怦怦。
眼前的世界已经很逼仄,这里不过是一间属于智识的、已经无人问津的实验室。
可思想冲撞间的世界宏大又混沌,它像高空凝望的眼,无所不知的神明,属于更高维的智慧,属于诡谲神秘的宇宙。
个体沉浮若尘埃,似乎无法撼动磅礴世间哪怕一丝一毫。
个体对于真相的探寻,如果无法被实际的传递的话......究竟拥有多大程度上的意义呢?
又能改变些什么?
无法回答。
时明煦张嘴,想说些什么,时岑亦然€€€€但此刻,由荒诞事实而引发的一切都太分散了。可怖又庞杂的猜想像雾中游蛇一般缠绕上来,吐信间裹住两个人。真相引诱着他们,但真相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危险。
最终,是时岑打破了沉默。
“那么我们的世界,其实一直生活在3.5维生物,生活在温戈等序者的监测之下,是么?”佣兵心声低沉,“基因是一种可以被更高维度利用的能量,所以人类€€€€乃至于地球上所有物种,都作为资源而存在。”
“在这种情况之下,主序者的存在,实际上是为阻止身为地球智慧生物的人类意识到这一点。”
竟然真的,真的能够触碰到彼此。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依旧同现实世界的皮肤有所出入,但它又那样真切,昭示着属于时岑的体温€€€€时明煦浑身都打了个小颤,他尚在不可思议之中,佣兵却已经迅速将整只手都探前,自他指缝间斜插下去,指腹扣在手背上,同他十指交握。
根根指节相抵的体验很陌生,指缝间有轻微的、被撑开的感受,温热的微芒间甚至透出一点稍显坚硬的触感€€€€时明煦知道,那应当属于时岑的骨骼。
体温,指骨,稍稍温热的皮肤,他都感受到了。
时岑,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他在这尘世间最最亲密的伴侣,就在此刻,以意识体的方式朦胧跨越过维度鸿沟,同自己相逢。
他在这一瞬间想要流泪。
但他努力抑制住哽咽,试探性地开口:“时岑?”
而时岑温声回应了他:“是我,小时。”
下一秒,过分激动的情绪使得呼吸也转向急促,研究员立刻发现他们彼此交握的手被骤然松开,时岑稍显慌乱地问;“弄痛你了吗?抱歉,小时,我......”
时岑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眼前的意识体,骤然伸出双臂环住他,二人的胸膛也霎时贴合,甚至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隐约感受到。
他经受过无数苦难,才等来神明的青睐,洗净尘世污浊的一切。
他想,时岑什么也没有付出......要让对方也付出代价才行。
于是,他满目嘲弄地看过去。
“怎么样队长,想好了吗?”
“现在,选吧。”
第 72 章 僭越
晨时暴风雪过去后,室内温度降低到一种可怖的程度。
桌上那只被喝空的玻璃杯空置着,杯壁凝结淡淡白霜,成为这场对峙无声的见证者。
时明煦眸色深深,他才刚微微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时岑打断。
“小时!”时岑语气急促,难掩忧虑,“你不能答应他€€€€先试着聊点别的刺激他转移注意力,再趁机......”
“队长,选不出来吗?”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侍者笑眯眯地看向他,“队长,你都已经同沃瓦道斯签订好契约,就该知道俗世肉|体本就一文不值,其不过是收纳罪孽的容器,惟有灵魂才能获得永生。更何况,她还没有死哦€€€€你现在开枪,可是真的会杀掉她。”
时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现在还没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据她的身体后,文€€的意识又去了哪里?会像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那样,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吗?
可是€€€€绞索切割之处,人类的基因随即破碎。少数人类的基因强度较高,成为天然的高等级基因持有者,或许被反复切割也不会出现问题,键位的链接像凝固的钢与岩。
更多人没有这样坚韧的构造,基因断裂的瞬间,骤然混乱所致的能量就已被释放出来€€€€成为突出的骨骼,破裂的内脏,融化的细胞。
四维基因,像冷凝胶那样包裹着F级脆弱的基因链条,禁锢住每一处,使其无法再因绞索途经而瞬间分崩离析,将不稳定的内核转化为稳定的表征。
哪怕这些人类基因已经很脆弱,如布满裂隙、又悬于崖边的瓷器。可它们就是不会再轻易碎掉,而会在被强行剥开外壳打破时,爆发出更加可怖的能量。
“四维基因物质太微观,也完全透明,无法被三维世界的任何仪器观测到。”沃瓦道斯说,“不是所有人类都能够与之适配€€€€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类才能成功与之共存。这也是矿尤其稀有的根本原因。”
时明煦声音微涩:“......那在‘智识’进行跨维度基因融合之前,序者要怎么进行维度跃迁?”
€€€€如果没有智识的秘密实验,他和时岑,或许也早就死在幼年。
“人类,很聪明,研究出迅速融合的方法。”沃瓦道斯说,“但那些实验,不是唯一的融合途经。四维遗骸本身具有发散污染性,周遭的一切生物受其影响,尽管历程缓慢。”
“你的意思是,也有自然而然诞生的‘矿’?”时明煦思索片刻,“如果我在南方雨林的蛇窟生活数十年,也可能被感染,被包裹住基因,由石头变成矿。”
“正是如此。”沃瓦道斯将他们卷紧一点,避开一只晃荡而过的蓝色眼球。
在剧烈的颠簸间,€€继续说:“最初,矿比现在更加稀少,甚至只有主序者能够拥有矿。”
故而智识的存在被默许,而当人类真正尝试跨越维度、向上探寻时,智识中发生的一切,就变成序间的危机€€€€试想一张白纸上,三角哪怕融合成圆,也仍在二维间流动变换。可当这只三角挣扎扭动着,想从纸张上站起来时,恐慌一定会随之蔓延。
对维度的窥探,本身就是一种可怖的威胁。
“......如你所言,维度跃迁的过程,就是强行破开外壳、催化基因迅速破碎的过程。”时明煦已经听懂这一切,“越是混乱,就越发挥其作用。所以,于序者而言,基因也被不过是能量的载体€€€€真正的能量,蕴含在无序与断裂的基因链中。”
沃瓦道斯默许了这一结论。
时明煦不再言语,他将视线投向更深处€€€€在旋转的序泡间,处处光怪陆离,世界的法似乎在不断被揭露,但认知也一次一次被打破。
或许,对于高维而言,低维的一切想象都显得贫瘠。
“所以,死亡其实无法避免。”时岑说,“我和小时,注定在这场跃迁中成为燃料、失去肉体......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见的未来,不止于此吧?”
短暂沉默。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在镜中重现。
由自己来,或许还能稍微控制。
于是,他心虚地祈祷时岑放过:“我自己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