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的表现倒是平和许多, 只是从桌上一众卷宗证词中翻找几下,抽出一沓来举在手里,说道:“本年,三月初八,清河县县衙曾抓捕一对本地父子归案,罪名是……惯偷。是也不是?”
方少樘和师爷沉默片刻,这次由方少樘回答道:“是。”
“判了什么罪名?”
“……是,惯偷。年前清河县境内频频失窃,调查发现作案手法似曾出现过,下官一路翻阅卷宗找到了多年前的一名嫌犯,是一位颇有手段的小偷,沿着此线追查下去发现那一脉早已绝户,却调查到大人所言的这对父子曾在那人晚年时照顾过一段日子,遂推断那人可能将偷盗的手法传授给二人,下官立刻发了捕快前去侦办,在那父子二人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了赃物若干,唤来失主也都对得上号,便发了逮捕手令将那父子二人缉拿归案,二人见证据确凿便当堂认罪了,之后的判决……均依照本朝律例,只是那老父年纪大了,挨不住脊杖,死在了刺配的路上,其子殴打守卫意图逃跑,慌不择路之下坠落山崖,那二人的落了手印的认罪书还在卷宗室内存着。事后下官……本一片好心还为这家人的遗孀破例发了抚恤,大人所述罪状,下官绝不敢犯,实乃诬告,请大人明鉴。”
常知府听完,冷哼一声,说道:“诬告?你可知是谁将你们送进天牢的?”
“……知道,是明镜司的人。”
“那你可知这位是谁?”说着知府朝着东方瑞抬手示意。
方少樘并不抬头,低声答道:“明镜司正使,东方大人。”
常知府捋着胡须斥责道:“明镜司位同六部,是御赐钦点的办案衙门,东方大人官居三品,会不远千里特意从京城来诬告你们?!”
堂下鸦雀无声,这些跪着的人里面,都是知道东方瑞的,那可是号称“洞若观火,执法如山”般的存在,谁也不敢呛上一句。
方少樘梗着脖子,不吭声,却也不认罪。
吴蔚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常知府罗列的罪名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杀头罢了,可若是认罪……常知府势必会进一步追查方少樘等人的动机,若是被扯出他们有意混淆视听,抹去祥瑞失窃的线索,一个落不好……夷三族,诛九族,甚至县里的大户也会跟着遭殃,那才真的是万劫不复,方少樘是聪明的。
常知府也不恼,陆续取出两个卷轴和几张纸,说道:“这里,是那父子二人,三代人丁,籍贯,职业,以及这家的田产,一个五口之家,有旱田五亩,良田两亩完全能养活自己,他们三代之内虽然出了一个惯偷,可毕竟于这父子二人而言并非直系,其父母,祖父母都是老实可靠的庄稼人。这份卷轴里,记录了五十二户同村百姓的证词,对这父子二人的评价颇高,都道这二人老实本分,勤劳肯干,其家家宅和睦,友爱邻里……至于你说的那个曾照顾过那惯偷一阵子,确有其事,不过也只是尽了晚辈的孝心罢了。”说着常知府大袖一挥,将其中一份卷轴甩开,卷轴顺着大案一直滚落到地上,停在了方少樘面前。
吴蔚眯眼去瞧,只见那卷轴上记录的乃是五十二户同村百姓的证词,有的是农户自己写的,有的是由旁人代为书写,不过每一段证词下面都落了手印,且清清楚楚地标注了是何人,何时,何地所陈述,何人代写,何人询问,证人家的具体位置,如此详细妥帖,工程浩大却也经得起校验推敲,不用问也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
见到这份东西,方少樘面色灰白,明白今日是在劫难逃了,他依旧沉默着,常知府又拎起几张落了手印的宣纸,说道:“这几张是市集上的米庄铺子伙计的证词,最近五年那对父子每年秋收之后都有余粮卖到米庄。还有你所言的几桩所谓‘惯偷’的案子,其中有几宗案件事发时,这对父子的不在场证明,同村人的证词,隔壁几家邻居的目击证词。”
“还有……东方大人已派人去调查过,那次押送到胡州的队伍,仅有这父子二人!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判定皆为依律行事,按照本朝律例,刺配押送的队伍一次不得低于十五人,若不足可先押解至州府,待人满统一发配,怎地偏偏这对父子如此特殊,且出城不过百里就相继出事了?你这分明是杀人灭口!”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下,方少樘和钱师爷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既然你无心认罪,本官也懒得听你二人狡辩,如今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们不认罪!来人呐!”
“在!”
“原清河知县方少樘,师爷钱通,矫造供词,草菅人命,无顾律法,拒不认罪罪加一等!本官判决,革去二人官职,功名,押解府牢待本官禀明刑部复核,秋后问斩!其余一众涉案的清河县衙役,巡捕,按从罪论处,革去公职,脊杖八十,刺配幽州!”
“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大人,小的知错了,大人,都是方知县和师爷逼的!”
“大人,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啊,大人!”
随着判决结束,堂下一片哀嚎。
常知府不为所动,东方瑞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常知府从壶中抽出一支令签随着令签置地,清脆声响,衙役们齐齐上前,将一众犯人押到堂外天井,重新套上枷锁交给门外的听候衙役带走了。
那些人押走后公堂上瞬间宽敞了不少,这次吴蔚认出来了,最前面跪着的是原清庐县知县张宽,后面是衙役李六张兴,还有胡书记官和几位吴蔚并不相熟的衙役。
许是说的有些口干舌燥,常知府也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压案问道:“张宽,你可知罪?”
张宽一个头磕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供认了,不过……听着听着,吴蔚皱起了眉头。
这张宽竟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已经自缢的师爷身上,仅仅只承认了自己的失察之罪。
吴蔚的眉头紧锁,早在案子刚刚发生的时候,吴蔚就觉察出这位知县的狡猾了,包括给自己行贿时,他都没有出面,一直躲在师爷身后。
与方少樘不同,张宽的手上并无人命官司,他本想做掉自己却也没有成功,如今师爷已死,死无对证,即便能找到证据,张宽最多也就是个“未遂”或者是“意图”,梁朝的律例有惩治“未遂”的条款吗?
吴蔚的心突突直跳,因为她突然惊恐地发现:常知府,方少樘,钱师爷和张宽,就和说好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在供词中提到过护送祥瑞那二十条人命,七个坟包!也没有人提到祥瑞失窃的事情。
明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祥瑞失窃而起,可是……就是没有人提及此事!
就连东方瑞……所做的一切调查中,都没有关于祥瑞失窃的相关信息。
难道?
吴蔚的疑心刚起,就自我掐灭了。
吴蔚相信东方瑞,当年她曾化身乞儿就为了收集“蛇妖案”的证据,她找到如此细致的指证方少樘的证据,不知费了多少辛苦就是为了不冤枉一个人。
还有,她明明官居三品,却也没有越过雷池半步,请来了常知府审理此案,毕竟明镜司是京城的衙门,不好干涉地方判案。
可又是为什么呢,没有人提及祥瑞失窃的案子,没有人提起那七条人命官司,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吴蔚转头看了一眼,透过大门,穿过堂外天井,看到聚在衙门口的黑压压的百姓,难道……?
仅仅是因为此案涉及到了皇家,这次堂审又是公开审理,所以不便言明吗?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有一点,吴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方少樘和钱师爷或许是出于某种深层次的考量对此只字不提,可为何把一切错处推到已故师爷身上的张宽也如此呢?
还有下面的官差,衙役,巡捕,他们又是哪里来的政治敏感?
吴蔚感觉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席卷全身。
这一切的人命,错误,算计,皆因“祥瑞失窃”而起,涉案人员却无一人提起,如商量好了一般,又好似被人齐齐封了口。
吴蔚看向一脸淡漠的东方瑞,感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衙门团团缠绕。
第90章 静水流深
吴蔚正思考得入神, 突然听到常知府提高了声音,说道:“哦?还有此事?”
吴蔚有些纳闷,何事?
就感觉到一直护在自己身边的张猛轻轻推了自己一把, 吴蔚当即惊觉, 瞧见东方瑞深邃的目光望了过来,犹如深山静潭带着一丝丝清冷。
吴蔚心领神会, 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又听常知府问道:“张宽所言之人可在?”
张猛出列,朝常知府一抱拳,说道:“大人, 证人吴蔚已带到。”
吴蔚随之出列, 眉头微蹙, 默默跪到了地上。
常知府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吴蔚,适才张宽所言, 属实否?”
鬼知道张宽刚才说了什么,吴蔚佯装瑟缩,控制着身体抖了抖, 故作支吾道:“小人……小人适才被大人断案的雷霆手段……给、吓傻了,没听到方……张大人说了什么。”
吴蔚的声音不大不小, 经过天井的扩散,衙门口站着的不少百姓也听见了,堂内依旧肃穆, 门口却传来了一阵笑声。
常知府捋着胡须,斜眼瞧了东方瑞一眼, 重复道:“张宽适才说, 你可以证明清庐县师爷欺上瞒下,张宽是被师爷蒙蔽的?”
吴蔚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张宽这只死泥鳅, 滑不留手,差点以权谋□□置了自己,竟然还腆着脸在公堂上利用自己,无耻至极!
就在吴蔚沉默的空档,衙役张兴突然说道:“大人,师爷曾经指使小人和李六向吴蔚行贿,小人也可以证明此事方大人并不知情。”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到桌上,常知府呵斥道:“还未轮到你说话!”
转过头来却又步步紧逼,问吴蔚:“吴蔚,张兴,李六二人所言属实否?”
“属实。”
吴蔚心道:好啊,继续问啊,牵出仵作手札作假的事儿再把祥瑞失窃的案子带出来,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那……赃银现在何处?”谁知常知府话锋一转,不问受贿缘由,直接问起赃银的去向,吴蔚的脑海中电光一闪,飞出数个头绪。
赃款?
她先把银子给了高宁雪,高宁雪不在乎那点小钱儿,让吴蔚自己留着,后来她又把银子交给了东方瑞,东方瑞把赃款带回明镜司作为证物存档了,此刻常知府偏偏要询问那赃银的去向,莫非……?
吴蔚心中的警铃大作,地动山摇后,赫然震荡出两个字€€€€圈套!
从一开始所有人默契的不提祥瑞失窃之事,到后来方少樘明知道自己是明镜司的桩子还敢在公堂上攀咬自己,再加上常知府避重就轻的询问方式……
自己这个小人物怎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他们的目标是东方瑞!
留给吴蔚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她没有机会进一步思考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但吴蔚明白,祥瑞失窃的案子非同小可,决不能让他们逞心如意!
“吴蔚?本官问你呢?”
吴蔚故作瑟缩道:“银子,在县衙大堂啊……”
“荒谬!”常知府斥责道。
吴蔚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那个,张大人所言属实,师爷的确给小人行贿了二十两纹银,不过后来小人到府衙首告将银子作为呈堂证供交给了张宽大人,后来就听说……师爷畏罪自缢了。”吴蔚又及时补充道:“若非小人首告,张大人怎么会知道师爷行贿之事?而且若是小人没有戴罪立功,又怎么能好好的跪在这里呢?早就被明察秋毫的张宽大人治罪了呀。”
什么宅斗,宫斗的影视剧,小说吴蔚看的多了,大学摸鱼那会儿这些都可都是她的精神食粮,并且吴蔚一点儿都不担心张宽不配合。
他当堂攀咬自己的事儿本就经不起推敲,既然张宽腆着脸拉自己给他作证,那就别怪自己将计就计,废物利用了。
张宽明明是看过自己的明镜司令牌的,他不敢说这件事儿,逼着自己去扯出东方瑞。吴蔚偏不,有本事你张宽自己全盘托出?看看到时候会不会牵扯出更多的东西?
吴蔚调转身去,背对着常知府和张宽面对面跪着,吴蔚悲伤又错愕地说道:“张宽大人不是说,念在小人首告有功,且交出了赃银,放小人无罪归家的吗?怎么今日又……张大人,你说话呀!小人要是真的受贿了,又是怎么全须全尾从县衙走出去的呢?若不是小人首告,张大人怎么知道小人受贿的?那两位衙役不是师爷的人吗?”
张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见吴蔚的目光略往东方瑞的方向瞟了瞟,嗫嚅道:“是,你说的……是。”
吴蔚朝方少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过身去,一个头磕在地上,朗声道:“还请青天大老爷给小人做主,旁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张宽大概是没有见过吴蔚刚穿越来时,在小槐村里正面前演的那一出大戏,可比此刻逼真多了,这次的表演环境太肃穆,影响吴蔚发挥了。
东方瑞依旧端坐着,面色如常,眼眸沉静无波,连常知府也瞧不出半点端倪,反倒是张威张猛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敛去了目光,亦隐去了唇角的勾起。
其实,若是吴蔚再晚片刻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张猛就会遵照东方瑞的吩咐把吴蔚开脱出去,决计不会让吴蔚陷在里面的。
不过……这样也好。
张威和张猛暗自赞叹吴蔚的聪敏和忠诚,对吴蔚愈发欣赏了。
常知府命吴蔚起身,退到一旁去了。
……
最后,张宽因失察之罪,被常知府判了一个停职半年,闭门思过,罚俸三年的处罚,因主犯已经“伏法”余下的衙役,书记官等人都被判处了从犯,按照轻重判了打板子,打板子革职,杖脊刺配等不同处罚。
至于张宽,因只是停职,有功名在身护着不便上刑,也算是全身而退了吧。
说到底,还是因为祥瑞失窃那一干人命没有牵出来,才能让他逃过一劫。
一场庭审下来,吴蔚早就没了一开始的心潮澎湃,只带着满身的疲惫出了衙门,自然也没了逛街的心思,由张猛护送着回去了。
路上吴蔚饿了,还把自己带的饭和张猛一起分着吃了。
张猛见吴蔚面色不佳,斟酌着安慰道:“吴姑娘不必太放在心上,这次堂审不过是走个过场,撇去一些事情把该办的办了,把该处罚的人处罚了,给枉死的人一个慰藉。”
吴蔚动了动嘴,她本想问:那埋在乱葬岗里面的那些禁军呢,他们的正义在何处?转念一想此事牵扯太广,不是自己这种升斗小民能过问的,便没有出口。
张猛赞道:“姑娘临危不乱,忠心赤胆,令人佩服,我先送姑娘回去,我知道姑娘有一肚子的疑问,不如等东方大人忙完了再问。”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我刚才乱说一通,没给咱们明镜司添麻烦吧?”
张猛爽朗一笑,答道:“姑娘聪慧机敏,想到的法子也甚妙。其实大人一早就吩咐好了说辞,若是姑娘再晚片刻言语,我也会替姑娘说清楚的,咱们东方大人绝不是……哎,总之姑娘到时候自己问大人便是了,这次大人叫姑娘过来,也是想让姑娘略出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