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受过蓝星现代教育的人,作为一个有机会通读《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人,有了足够的对比,宜王在吴蔚看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明君雄主。
若他真有那两把刷子,就不会沦为藩王,若他真的如他自我感觉那般良好,面对一个当头砸下的良机,更不会在这儿跟自己婆婆妈妈。
在吴蔚心里,宜王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大个罢了。可话说回来了,即便是在蓝星,千古明君也不过一首歌谣就能道罢唱完。
吴蔚不着痕迹地整理了心情,“真诚”地说道:“殿下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殿下之雄才大略,自有后人评说。依我之拙见,殿下心胸之宽广,实乃世间罕有,更能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泰州在殿下的治理之下,井井有条,一派繁荣,相信殿下定能给梁朝的百姓带来太平盛世。”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果然在听完吴蔚的“赞美”之后,宜王的脸色彻底转晴,双目炯炯。
宜王点了点头,赞道:“东方瑞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心有傲骨,眼光独到的。”
……
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后,吴蔚和宜王又聊了一会儿,但究竟是“造反”还是“清君侧”宜王并没有明确表态,吴蔚看得出宜王无意对自己透露太多细节,而她正好乐得清闲。
主动提出了让“梅兰竹菊”和周环襄回宜王府,并力荐了东方瑞和高宁雪二人,这两个人不论吴蔚推荐与否,宜王也是一定会用的。
平燕王老千岁历经三朝,底蕴深不可测,作为本朝年纪最长的宗亲,在朝臣们心中的分量不轻,而以平燕王老千岁的年纪,让他直接参与其中显然不切合实际,高宁雪自然就成了平燕王府的“代言人”。
若是宜王真的能夺得大统,明镜司的悬案也就迎刃而解了,东方瑞岂有错过之理?
吴蔚又恭维了宜王两句,请了辞,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快亮了,这次宜王府的人并没有将吴蔚蒙翻,而是将她带到了一处角门,命人一路护送着回了吴宅。
吴宅离王府本就不远,有几个耳聪目明的侍卫护送,吴蔚成功避开了巡防营的人,行踪并未被人发现。
……
刚一到后院,卧房的门就开了,穿戴整齐的柳翠微从卧房里迎了出来,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吴蔚一番,见吴蔚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二人相顾无言,携手回到了房间内,房间落锁,柳翠微将一杯参茶递到吴蔚手上,才埋怨道:“宜王府的人手段未免太利了些,总共不过半炷香的路,何必将人迷晕了带去?也不知道那迷药对身体有没有害处,一会儿还是请小兰姑娘过来给你瞧瞧吧。”
吴蔚笑眼弯弯,一手端着参茶“滋遛滋遛”地啄饮,一只手牵起了柳翠微的柔荑,轻轻摩挲安慰着。
直到茶盅见底,吴蔚才说道:“暗卫的惯用手段罢了,当初她们四个不也是这么请我的吗?别担心,暗卫手底下有分寸。”
“还是让小兰姑娘看看吧?”
“来不及了,过了晌午梅兰竹菊还有周姑娘就要到宜王府去了,总得给她们些时间准备一下,不要再麻烦了。”
“啊?”乍一听说梅兰竹菊要回宜王府,柳翠微心中自是不舍,问道:“周姑娘去就好了,为何梅兰竹菊也要走?”
“是我主动提的,反正咱们家离宜王府不远,她们闲了随时都能回来看我们。”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到底不是一个屋檐下了。”
吴蔚轻轻拍了拍柳翠微的手背,柔声开解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想想……若是有一日牌坊上面的地名真的变了,我们难道还能带着她们四个一起走吗?她们本可以享受自由的,却主动回到我们身边,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儿,我们临走前是不是也该为她们想想?”
吴蔚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以她们四个从前的身份,若是这件事不成,朝廷绝对不会放过她们的!既然没有明哲保身之法,还不如主动入局,如今宜王式微,前途不明,梅兰竹菊四人能主动投奔,日后宜王绝对不会亏待她们,反之……她们跟着我们,不过是徒惹怀疑罢了,等我们走了,她们又该如何?”
柳翠微这才转过弯儿来,知道这是吴蔚给梅兰竹菊谋到的最好出路,心中那份不舍也淡了许多。
“那我们呢?还走吗?宜王殿下有没有派任务给你?”
吴蔚摇了摇头,面色沉重道:“三娘,我们走不了了。我听宜王说,扶桑进犯了海州,海州已经失守,消息用不了多久就能传到泰州来。如今的梁朝可谓是内忧外患,我们两个女子出门,多有不便,不如就留在泰州,至少泰州城不破,我们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
听到海州失守的消息,柳翠微也震惊不已,问出了和吴蔚类似的问题。
吴蔚耐心地解释了一番,随后二人都沉默了。
老百姓最怕的两件事,一是天灾,二是战乱。
后者给百姓带来的伤害往往更恐怖一些。
“蔚蔚。”
“嗯?”
“你觉得宜王能成吗?”柳翠微目带迷茫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梁朝的历史……和蓝星是脱节的,我从未在史书上读到过。”
“那要是失败了,我们会如何?”
“此等大罪,恐怕整个泰州都会血流成河,朝廷会把泰州的地都犁上三遍,确保杀光每一个同党。”
“那我们呢?”
“三娘,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会一起,要么一起回蓝星,要么……共赴黄泉。”
“好。”
“你怕么?”
“有你,我不怕。”
第299章 我在等风
吴蔚走了一夜, 柳翠微也没睡好,把话说透了,二人也算心安, 索性褪了衣裳, 到床上相拥而眠了。
到了晌午,梅兰竹菊和周环襄本想当面告别, 却被告知吴蔚和柳翠微还在睡着, 五人便也只能剩下辞别,带着行囊直奔宜王府了。
好在两处相隔不远,她们若得空随时都能回来探望二人, 倒也并不伤感。
这几位都是聪明人, 无需吴蔚把话说的太清楚, 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们明白。
……
从表面上看,泰州仍是从前的样子, 除了泰州之主宜王因太后薨逝而伤心过度,卧病在床外,仅有一件看起来合情合理, 不大不小的改变。
因时疫和水患,泰州城内各大米庄的粮食供应从各自采购, 变为由宜王府派专人采购,统一调配了一段时间,如今时疫基本过去, 被洪水摧垮的驿道渐开,宜王府便将各大米庄的采购权还了回去, 如没有发生时疫洪水时一样。
又过了些时日, 扶桑进犯海州的消息以各种渠道流传至泰州,各大米庄敏锐地嗅到了危机和机遇并存的这一抹变数, 开始大肆屯粮,不仅齐刷刷地将各种粮食的收购价提了一些,各大米庄的东家们更是各显神通,有拿出积蓄加大收购粮食的力度的,也有扩充米庄人员配置的,更有不惜置办车马,只为了方便到更远的地方收购粮食的。
其中,吴柳记米庄虽然失去了原本的东家吴蔚,但这位柳当家同样是巾帼不让须眉,在这件事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不仅拿出了大把的银子到各地去收购粮食,甚至还将已经小有名气的吴柳记成衣铺盘了出去,回炉的银子也都被用到了收购粮食上。
至于吴柳记原本的那些个绣娘和伙计,则是被柳翠微安排到了善堂里,负责照顾善堂内孩子们的饮食起居,顺便传授女红课业。
工钱虽然没有在成衣铺时的多了,但这世道女子能找到一份正经的营生并不容易,无人请辞。
……
梅兰竹菊走后,偌大的吴宅后院冷清了不少,柳翠微也要不时的米庄善堂两头跑,导致吴蔚每日独处的时辰激增,奈何这个时代解闷的法子实在有限,每日被困在这四方后院的日子并不好过,思来想去吴蔚决定捡起老本行,也算是在离开这个时空为这里的仵作业贡献一点儿力量吧。
吴蔚亲手做了几只羽毛笔,又让柳翠微托人花了大价钱买了些上好的墨锭和宣纸,据说用这个墨锭写出来的字,能历经数十年不褪色,而宣纸则能保证数年不会泛黄。
有了这两件材料的加持,吴蔚的兴致倍增,每日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日子过得飞快。
柳翠微好不容易完成了宜王秘密交代的购置粮食的任务,立刻安排好善堂的事宜,打算好好陪伴吴蔚几日,却发现吴蔚这些天过的好像比自己还忙。
这些日子二人的作息时间基本都错开了,是以柳翠微也不知道吴蔚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做什么,这日吃过早饭柳翠微便主动提议到吴蔚的书房坐坐。
“这些是……蔚蔚,你在写书吗?”柳翠微拿着一本已经装订好,但还没起名字的书,惊奇地问道。
闻言,吴蔚笑眯眯地凑到柳翠微身旁,一脸骄傲地回道:“是啊,还没给别人看过呢,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荣幸之至!”柳翠微莞尔,对上吴蔚亮晶晶的眼眸,满怀期待地翻开了册子。
一页,两页,五页……
柳翠微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红晕,目光在书页和吴蔚的脸上来回折返,欲言又止。
若不是这本书出自吴蔚之手,若不是吴蔚正一副想听听评价的表情……柳翠微定然会将这册子掷于地上,然后重重地啐上一口。
见柳翠微沉默不语,吴蔚问道:“怎么,是哪里不对吗?”
柳翠微将书页合上,轻轻地放回原处,斟酌着字眼,迟疑道:“蔚蔚,你这是,是……在画春、春宫图吗?”
“春宫图”三个字几不可闻,柳翠微的耳朵都红了。
吴蔚不禁哑然,笑道:“什么春宫图啊?!这叫人体构造图!你可真是……”
柳翠微一怔,呢喃道:“人体构造图?”
琢磨过来这五个字的意思后,忍不住嗔了吴蔚一眼,说道:“你说的这个和春宫图有何分别?不过是换个奇怪的说法罢了。”
吴蔚彻底被柳翠微气笑了,将册子展开指着上面的人体说道:“怎么能没有区别呢?虽然我承认都是没穿衣服,但是春宫图是两个人的图,人体构造图是单人图好吧?而且你往后翻翻,春宫图脱的是衣裳,人体构造图脱的可是皮,脱完了皮脱肌肉,然后露出全身的骨骼,再把每一块肌肉,骨骼,还有主动脉都拆分开了,一块一块的列出来,表述清楚。虽然表现手法都很直白,但是艺术和学术还是有区别的!”
随着书页的翻动,册子上的人体结构图也随之变化,柳翠微亲眼看着册子上的画的那个人,逐渐从一个人,被剥去了皮肤变得恐怖,最后化作一支骨架。
虽然这个过程很短暂,但是柳翠微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种仿佛沧海一粟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柳翠微虽然没有学习过相关知识,却也知道人死后都将化作一副白骨,随着时光的流逝,千百年后成为一捧黄土,但知道是一回事,将这个过程用如此直白的形式呈现在眼前,所带来的震撼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见柳翠微沉默不语,吴蔚还以为是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惹来了对方的不快,轻声唤道:“三娘?”
“嗯。”
“你怎么了,是不是我那句话说重了?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柳翠微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往吴蔚的身边挪了半步,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有些害怕。”
吴蔚这才恍然大悟,揽过柳翠微的肩膀,将手中的册子放回书案上,柔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其实我们绝大多数人的身体都是这样子的,别看我能把这些画出来,其实我第一次接触这门科学的时候,表现还不如你呢。”说着吴蔚的脑海里闪过了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被自己的父亲带到了他所授课的学校,有幸在课后见到了大体老师,当场就把自己给吓哭了,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吴蔚勾了勾嘴角,收起思绪拉着柳翠微坐了下来,安抚好柳翠微的情绪后,将自己年少时的这一经历讲给了柳翠微。
“大体老师,是什么?”柳翠微问道。
“在我们那个时代,医学分为中医和西医,中医呢……就是梁朝的这些大夫所掌握的医术,在我们那边被称为中医。但是由于某些复杂的原因,中医式微,相对来说西医更加盛行。大体老师,也可以称之为‘无语良师’,指的是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界的志愿者们,相关机构会将这些志愿者的遗体根据实际情况制作成标本,一部分会成为医学生的教具,他们用他们的遗体给学生们上了最最生动形象的一课。”
柳翠微有些害怕地往吴蔚的怀里缩了缩,这件事儿不仅仅是对柳翠微,对几乎所有梁朝人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
吴蔚继续说道:“三娘,在我们那个地方,人们不再信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套了,我们那边的人同样也会珍爱自己的身体,但却不会对一些事情避如蛇蝎,比如我们那边的人会剪头发,把头发打理成各种各样的造型,还有一些人会在皮肤上纹身,类似于你们这里的‘墨刑’不过墨刑是在头部,纹身是身体上任何一个部位,刺上自己喜欢的图案,虽然纹身并非人人都会如此,但我们那里的人早就不把它当成一门惩罚了,即便有一部分人并不能接受,也能保持尊重个人选择的态度。”
柳翠微再一次被吴蔚的话震惊到了,吴蔚轻叹一声,在柳翠微的额间落下一吻,说道:“相比于科技给社会带来的改变,观念和认知的改变更加令人难以适应,我真的很担心你会接受不了。”
柳翠微沉默片刻,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可以慢慢学习,慢慢适应,只要蔚蔚陪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
“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给你介绍我们的新世界。”
“嗯。”
柳翠微又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上的册子,问道:“蔚蔚,你画的这些册子……是打算将它们流传于世吗?”柳翠微是了解吴蔚的,深谙她的脾性,她如此认真专注做的事情,绝对有更长远的打算。
“算是,也不是。我的确是想把这份理论知识交给东方瑞,我觉得东方瑞是整个梁朝,难得拥有‘法治思维’的人,若是在加上一些理论的支持,定能将梁朝的刑侦技术提升一个大层次,但是光有东方瑞还是不够的,我还在考察……若是成了,就交出去,若是没成,我会在离开之前,把这些册子烧掉。”
“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宜王登基。若说宜王有什么值得我欣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他的不拘一格了,宜王曾经面不改色地见过我给遗体的头部解剖,若是他能上位,这门科学或许真的能在梁朝开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