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你且退下,你母妃之过,你既不知朕便不会降罪于你。”
“父皇…”得了赦令,陆棠鸢却不想走。
这两人之间显然有他不知道的要事,他第一次见父皇这样失态,又震惊于母妃死到临头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控诉,究竟是多大的把柄在她手中。
可他又不得不走。
他知道母妃此番怕是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如若自己不走,听了更多不该听的,必死无疑的第二个人就是他。
他最后演了一出伤心欲绝:“儿臣遵命,父皇,母妃对您情深意切,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母妃一定要解释清楚啊!”
他扮着悲伤情态离开,却掩不住自己耳力好,末了听见一句。“若我是贱妇,那他薛仲元何尝不是你的奸夫!”
听了这一句,被路面的石板绊得踉跄,一下子往后跌去,摔进了身后阿枭的怀里。
“殿下怎么了。”
他已无瑕训斥阿枭在外开口,抑或离他太近,母妃的话萦绕耳边,他感觉自己脑内的某种东西正在崩塌,父皇和薛仲元?一个阉人?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内殿,回神的时候,阿枭正蹲在他身前,掀开了他的衣袍,隔着裤子按揉他的膝盖。
他以为阿枭贴心,心疼他方才在露华宫跪了半个时辰,谁料:
“对不起殿下,都怪阿枭昨夜不清醒,叫你跪太久了。”
陆棠鸢满面阴沉,将阿枭一脚踢开,“不准再提昨夜!”
第27章 赐死
陆棠鸢踢完又悔,怕阿枭再同他掰扯爱与不爱,闹着不听话,心虚低头去看。
跌坐在地上的阿枭只是乖乖站起来,抹了下眼睛,“那我叫落月姐姐来给殿下涂药,殿下别讨厌我。”
看他这副样子,陆棠鸢倒有些不忍心了,现在形势危急,能站在他这边的人,都要珍惜。
“不用了。阿枭,你在此处陪着本宫。”
虽然阿枭痴傻,没有谋略,不懂世故,但阿枭的战力无人能敌,什么都不用做,只在他身旁站着,就莫名给人一种心安。
仿佛父皇立即下旨,以欺君之罪赐他午门斩首,他也毫不畏惧,因为以阿枭一人之力,护他周全足矣。
他胡思乱想这一通,不过是在给自己壮胆和安慰,可想到此处,他才发觉,阿枭的存在于父皇而言,是一种威胁。
天下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天下子民无论官职都应忠于皇帝,可阿枭只忠于他。
要真是个小侍卫、小太监也就罢了,偏偏一场斗虎,完全暴露了阿枭异于常人的能力,如若能为父皇所用,那阿枭便是宝贝,如若不能,父皇会不会因为忌惮,将阿枭从他身边夺走?
“阿枭。”别人的想法没有定数,怎么揣测都是无用的,他只能先确定阿枭的想法,“你想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吗?”
他隔着宫墙望着露华宫的方向,声音远不似寻常有力,“倘若父皇赐予你更高的官位,让你不必去跟畜生争斗,而是去抵御外敌,成为战争赫赫的将军,享万千财宝与荣华,你愿意吗?”
放在此前的任何一天,他都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可是堂堂九殿下,是天降认定的祥兆,父亲是天子,母亲是盛宠的贵妃,身边多一人少一人又如何呢?他根本不在乎。
可现在不一样,露华宫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不知道,父皇与仲元公公之间有什么谋划他不知道,他就只能等着,等父皇给母妃一个宣判,给他一个结果。
他厌恶不确定。
父皇已经知道了母妃和大祭司的奸 情,那么父皇会不会怀疑他的血脉,会不会怀疑当年的天象之解,会不会厌恶他这张与母妃过于相像的脸?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无从知晓,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阿枭在侧,最不好的结果也无法动摇他。
“阿枭。”他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要从阿枭身上汲取安全感,“你快回答本宫,如果父皇把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都给你,你会跟他走吗?”
阿枭眨眨眼,脸上满是苦闷,“殿下,我跟他走,怎么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呀?”
陆棠鸢一阵心慌,这狗杂种原来真有想要的东西,敢情昨夜里那些痴言爱语的承诺都是假的,说什么只要他的酸话,也这是冲昏了脑子吗?
他横眉继续问道:“只要你听父皇的话,跟父皇走,父皇就会把想要的东西给你,你可会去?”
阿枭还是那副苦闷的模样,这副模样叫陆棠鸢看了愈发生气,难道不该一口回答不会吗,怎么还真考虑上了。
既然说不出他想要的答案,那便不如不说。
他突然冒出了想把阿枭舌头割掉的想法,让阿枭真正做个聋哑人也未尝不可,听不见外界的诱惑,说不出交换的筹码,能做的就只有听他的话。
他刚想挥手给阿枭一记耳光,叫他闭嘴别说,阿枭就在他犹豫的空档组织好了能称为答案的语言。
阿枭:“可是我只想要殿下呀,跟别人走了,就没办法抱着殿下睡觉了,那怎么能算是把我想要的给我了?”
陆棠鸢:“……”
陆棠鸢一时语塞,阿枭犹豫的时候,他希望阿枭坚定地忠于他,等阿枭真这么把话说出来,他又觉得听着他浑身不舒服,还不如说更想要些财宝功名。
“如果本宫不再是九皇子呢?”陆棠鸢仍是不擅长面对阿枭纯粹而热烈的表达,他试图去给阿枭的纯粹里找一丝杂质,证明他们之间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不是他单方面恶劣地利用了一个孩子完整的爱。
“本宫没有权利,也没有财富,给不起你吃食,但父皇能给你,到那种时候,你还是只愿做本宫的部下吗?”
阿枭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安,走近几步跪坐到陆棠鸢脚边,双臂一环,将他的小腿抱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膝盖上,“殿下不怕,阿枭保护你。”
阿枭侧头蹭了蹭陆棠鸢的膝盖,枕在陆棠鸢的腿面上,“殿下可以和阿枭回家,阿枭给殿下猎野兔和小鹿吃,阿枭不喜欢金子,阿枭只喜欢殿下。”
陆棠鸢的脾气和心慌就这么被傻子止住了,傻子怀抱里的温度依旧温暖,像个暖炉一样,把他在露华宫跪凉的小腿融化,把他那渗进骨头缝里的旧疾之痛遣散。
阿枭还在痴痴说着他的忠心,“阿枭是殿下的夫君,会永远陪在殿下身边。”
陆棠鸢闭上眼睛,直觉可悲,呼风唤雨的九殿下,竟得做一个畜生的妻,才能保住自己的一切,得听一个畜生的甜言蜜语,才能心安放松。
身上每一处曾被阿枭抚摸的痕迹开始发烫,昭示着他的不择手段和肮脏。
“奴才薛仲元,参见九殿下。”
等上了整整半天,陆棠鸢终于在黄昏与夜晚的交界之时,等到了仲元公公。
此时他已顾不得礼数,无力地瘫坐在殿前高座之上,好在落月周全,给仲元公公备了茶,拿了赏。
他依旧仰靠着椅背紧闭双目,他讨厌未知,又不敢去面对现下的已知,但逃不掉的终归是逃不掉。
“昭贵妃与大祭司合谋,偷炼上弦丹,陛下以依照大崇律例,赐予服丹之刑。”
果然,父皇还是顾及皇家体面,没有将他们之间的苟且公之于众。
“九殿下。”仲元公公继续道,“陛下圣明,昭贵妃的罪孽不会牵连于你,但陛下怕九殿下心伤,也体恤傅枭大人斗虎辛苦,此后一月,殿下和大人便在殿内休养罢。”
陆棠鸢猛地睁开了眼睛,身子坐正,名为休养,实则禁足,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六日后的斗兽赛,父皇也不准本宫前往吗?”
那昨夜他对阿枭的千般讨好算什么?他委身于畜生受尽凌 辱有算什么?
第28章 拆散
“那六日后的斗兽赛,父皇也不准本宫前往吗?”
“九殿下好生歇息便是,不必理会往后的流言纷纷,陛下是在保护殿下。”仲元公公看他失神,临了小声撂下一句,“殿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要相信陛下。”
薛仲元走后,陆棠鸢无声地坐了好久,腰部的酸痛让他愈发感觉自己可笑,阿枭人模狗样地陪在他身侧,就像在提醒他,自己做了多少蠢事和无用功。
他就是认为距离斗兽赛时日太少,才不得已给阿枭吃了神药,阿枭才会用他去疏解药性,他才会把自己的第一次亲密事,浪费给了一个畜生,一个傻子。
傻子可能都不知道和他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意义,只知道和喜欢的人离得近,抱得紧,高兴。
他好像白白丢掉了尊严,什么都没有得到。
“父皇并没有治罪于本宫,也不再让本宫参与斗兽,要你还有何用?”陆棠鸢冷笑一声,他没看阿枭,更多是在笑自己,“没想到我陆棠鸢也有做亏本买卖的时候。”
他应当生气的,就算是恼羞成怒也该有些情绪的,他应该打骂阿枭,他应该摔杯碎盏,他应该砸了这囚笼一般的宫殿。
这才像他陆棠鸢该做的事。
可他一点都不想动。
仿佛只要他不动,时间就不会走,他就不用去面对明日的地覆天翻。
昭贵妃被施以服丹之刑,又有孕在身,不出三日便会因上弦丹的啃食而小产,到时无人照料,无人医治,谁都不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失血疼痛而死。
而他要禁足一个月,他见不到母妃的最后一面,如此罪孽滔天,死后怕是连个像样的葬身之处都不会有,他连祭拜都无处可去。
人的罪孽仿佛会随着死亡消散,陆棠鸢忽然就记不起了那些在露华宫的争吵和讽刺,他只记得幼时,人人都敬他宠他爱他,父皇每日都会来露华宫陪伴他与母妃,就像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三口。
父皇明明那样宠爱母妃,母妃为何要行背叛苟且之事,他想不透,不愿想。
此时已夜深,月亮高悬,比烛火还要清亮,陆棠鸢看着殿门之外的宫院,从没觉得如此空旷冷清,也未曾察觉自己的眼角,早已淌下泪滴。
是为他的挫败和摇坠的权势,绝不是为害他至此的昭贵妃,他的母亲。
阿枭伸手揩去他的眼泪,动作太轻,不仅没把眼泪带走,还把他的眼前弄得更模糊了。
他以为阿枭把他的眼睛擦花了,竟看见空旷的宫院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四平八稳,肩正身直,即使只有背光的剪影,他也认得出来,那是他的父皇。
“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要相信陛下。”
仲元公公的话回到他的耳畔,原来不是安慰,父皇真的没有怪罪他。
他赶紧走上前去迎接,阿枭在后头跟着,手上还挂着他未干的泪珠。
“儿臣参加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并没有说话,从他身旁走过,坐到高高的主位上,“棠儿不必多礼,今夜是父亲与儿子来闲聊,不是皇帝与臣子。”
“儿臣有罪,未能发现母妃之过,未能劝阻母妃€€€€”
“罢了。朕也不是全无错处,朕曾许诺你母妃一心一意,可身为皇帝身不由己…唉,终是朕没有做到。”皇帝打断了陆棠鸢的认罪,手背搭在额头上,仰头靠着,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但她不该私炼上弦丹,若非如此,左不过是将她禁足露华宫,哪会落到如此结局。”
“棠儿,你可懂得父皇的苦衷?”
陆棠鸢手心一紧,没了起身的力气,是他求昭贵妃炼制上弦丹的,是他害死了母妃?
父皇所言,明显仍对母妃有情,假如没有上弦丹,为了皇家的体面,父皇大抵只会废除母妃的封号和位分,禁足露华宫。
他这一双手上死过无数人了,好人坏人皆有之,可昭贵妃无论是善恶,终归是他的母亲,他无法云淡风轻,也只能咬着牙硬撑,“儿臣懂得,父皇是一国之君,有许多考量。”
“她为什么非要碰上弦丹呢。”皇帝喃喃自语,言语之间透露出的疲态,不比陆棠鸢少,“哪怕她腹中之子并非龙种,朕也愿意护她一次,却偏偏…”
皇帝一次次强调着,昭贵妃是因上弦丹而死,就像是在陆棠鸢心口钉了一把钝锥,一次一敲,一敲一深入,明明整颗心脏都流血胀痛,却因为这一把钝锥卡着,闷着,窒息一般哭叫不得。
“棠儿,大祭司被一同治罪,怕是会有更多人质疑当年天象之解。”皇帝放下手背,慢慢回身端坐,俯视着伏地不起的陆棠鸢,和紧紧跟随的阿枭,“无论有没有当初的天象,棠儿都是朕最看好的孩子,从前朕为你与她挡了许多大臣们的上奏,那时你战功赫赫,她也身无错处,朕挡得住。”
“如今局势,父皇有心无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