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在战事上是个得力助手,两个时辰四次报信,都安然无恙。陆棠鸢便也拿出信号箭发出,意思是:停止前进,今日到此处扎营。
按照大军的行进速度,行至王诚此时所在的位置正好时,正是午时气温最高的时候,再晚一些,扎营的速度就赶不上山林里降温的速度了。要知道野林里的降温,比战场上的刀剑更可怕。
将士们变换队形,听令一起向前进发,记号随走随留。
先辈们用生命告诉后世,这片野林的秘密是错综复杂不易辨认方向的路径,是飘忽不定的瘴气,是雨天无法以人力抗衡的低温。
如今数十年过去,他们走着探查兵们用生命换来的安全地图,趁着北疆百年难以一遇的艳阳天,充斥着神怪传说的野林,已从未知变成已知,不再那样神秘可怖。
深入野林四十里,都没有任何一个将士感觉到头晕不适,天然屏障给他们的难题已经破解,那么他们唯一要面临的,就只是北疆无可估量的战力。
陆棠鸢自小上战场,几乎未尝败绩,多么强大的战力都不会令他生怯,自他生下来,唯一觉得对抗不能的就是天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如今这野林的秘密已被破解,他信心十足,定要拿到先辈们未曾拿到的荣耀。
两天,大军急速行进五百余里,粮草充足,棉衣充足,即使已入野林腹地,偶尔还是有几束阳光能够照射进来,给人以温度。
都说北疆是有神明护佑, 看这天助的形势,陆棠鸢感觉大崇才是天命所归。
只是,上天总是善于玩笑的,第三日午时,将士们按照前两天的经验进度,到达目标休整地,迅速安营扎寨。
一直因雾气缭绕而昏暗潮湿的野林,却莫名其妙更暗了一度。
起初,陆棠鸢以为是自己太累了,眼前恍惚,可看阿枭瞬间警惕地弓起背部趴伏在地,又看将士们纷纷朝天看,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随后一声劈天般的雷声响起,彻底告诉他,这天确实是暗了一度,祭司署占卜出的晴天艳阳,已然消失不见。
“快!扎营动作再麻利些!”陆棠鸢也下马充当帮手,“先把被褥棉服,摞进已经扎好的营帐,不要让雨淋到!”
在其他任何的地方行军打仗,雨天都不足为惧,可这里是北疆野林,本身就极寒极冷,只要一下雨,其温度降低的速度是不可估量的,到时候将士们身体失温,死亡不过顷刻间的事情。
前两日野林内的气温也不高,但将士们有个适应的过程,循序渐进,并无异常,只要不下雨,即使进入了雪原之内,都不是难以攻克的障碍。
但怕就怕的是这样的深山野林,怕就怕的是突然阴雨带来的温度骤降,对于将士们来说,是致命性的伤害。
陆棠鸢尽力镇定,只要雨滴还未落下,提前将营帐扎好,保持干燥温暖,一定不会有事。
他刚想催促搬运被褥的士兵快些,第二道雷电便已劈下,倾盆大雨随声降落,谁都来不及反应,就被淋了满头满身。
“动作快!慌什么!”王诚虽然平时痴痴傻傻,到了正事上还是用得着的,他迅速跑到陆棠鸢身边。“殿下快些进军帐!外面由属下监督看守!”
陆棠鸢看了一眼忙乱的军队,不敢多想后果,迈入挡雨的军帐中。
不是他贪生怕死,这时候在外面说什么同甘共苦才是傻话,淋透失温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若他丧命于此,那这五万大军才真正的无可救药。
才一进军帐,阿枭立即就抱了过来,他刚想斥责阿枭,说他不懂得辨认情况,只知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亲密事,就发现阿枭的体温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暖,即使也被雨淋了个透顶,也还是那样的高热,叫他推拒不得。
“真是一下子慌傻了。”差点忘了,阿枭就是北疆人。
他将冰凉的手搭在阿枭的侧颈,那里血脉跳动的速度丝毫不减,也没有任何冷却下去的趋势。
如此便不得不信鬼神了。
不是北疆族人,在这野林里,一滴雨就能被夺走生命,而北疆子孙什么都无需多做就能安然无恙。
“兄弟!兄弟?!”
“快进军帐!如此已经够用!快进去,能塞几个是几个!”王诚卖力呼喊,他是个真性情的,喊着都是哭腔。
帐外的声音杂乱起来,陆棠鸢知道,是有人开始失温晕厥了。
空气中隐隐的怪味的告诉他祸不单行,瘴气似乎随雨而行,降临到了他们头上。
怎会突然如此呢?
明明是父皇亲自监督祭司署勘察的天象,父皇博闻强识,虽说做不到与神联结,读懂所有天象,但天气这类有古籍循的,父皇样样精通。
是父皇亲口告诉他,这个月份是北疆百年一见的晴天月,是上天助他,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他这样一个攻占北疆的机会。
瘴气的活动轨迹图也是父皇亲手交给他,祭司署可以出错害他,他手下的探查兵也可以出错害他,但父皇怎么可能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想不通,甚至已经隐隐头痛,他封住自己的嗅觉穴道,攀着阿枭的肩颈,脸颊贴在阿枭的侧颈汲取温度,“阿枭,你可有头晕,腹痛?”
阿枭眼神清明,只是看着他满眼担忧,急地耷拉着眉眼,“殿下怎么了?”
陆棠鸢苦笑,嘴里的喃喃自语阿枭听不清楚,“亏得本宫总笑你是个贱种,本宫才是那个被神明弃之不顾的平民。”
从前出征南蛮,也不是没遇到过瘴气,却没有哪一次像北疆这般邪乎,才感知到异常,就浑身酸软,再也不能动。
想把天象踩在脚下的志向像个笑话,人啊,就是天命之下的蝼蚁,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好冷,阿枭,好冷 。”
他想要起身去看一看帐外的情况,想看看还有多少将士安稳存活,想看看这雨是有没有缩小的趋势,他们明日还有没有继续前进的必要和可能。
可他脱口而出的,只能是好冷。
他的脑子里想的足够全面周到,但是他的身体激发了求胜的本能,身体的求生欲让他顾不得别人,身体的求胜欲已将阿枭判断为他的救命稻草。
“殿下的衣服湿了,暖不过来,阿枭帮殿下换新的…殿下不怕。”阿枭也手忙脚乱,他以为自己需要面对的仅仅只有无眼刀剑,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陆棠鸢冷了,他一定要紧紧抱着。
他以蛮力除去陆棠鸢所有的衣衫,没有旖旎心思,只想救人性命,可除去衣衫的一瞬,陆棠鸢被寒冷席卷,等不了一刻就张手去找阿枭的怀抱。
他身上也被淋湿了,冰得陆棠鸢打了个寒战,还是不肯放手,冰凉的手臂去搂阿枭暴露在外的脖颈皮肤。
“殿下…”阿枭吞咽口水,扯了被子把陆棠鸢包裹住,又在被子里把自己的衣物除尽,全心全意将温热全数渡给陆棠鸢。
他将陆棠鸢紧紧抱住,严丝合缝,却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凉,低头看去,陆棠鸢竟把他的红玉佩戴在了颈间。
他担心陆棠鸢现下的状态,却又忍不住高兴,忍不住趁人之危的恶劣心思,怀抱越勒越紧,陆棠鸢都开始张开嘴一并呼吸。
也是这一张口,叫他再也克制不住,心一横吻在了陆棠鸢嘴上。
他以为陆棠鸢会皱眉,会推拒,甚至紧闭双眼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却没料到陆棠鸢贪恋他身上的每一寸温暖,主动迎合,与他唇齿交缠。
“殿下…”
“阿枭救我。”
【作者有话说】
野林描述参考了云南哀牢山,大家可以某音搜搜短视频想象一下
第33章 狠心
阿枭盘腿将陆棠鸢抱进怀里,陆棠鸢的脸贴在阿枭的心口,被子蒙过头顶,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外露。
暴雨在暗无天日的野林中肆虐,不断地夺走他的体温,他又从阿枭的身体里汲取暖意,二者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叫他一刻也不敢分离。
突然的极寒天气躲得过,毒瘴却会穿过被子附着在皮肤上,渗入到血脉里。
不多时,他就感受到剧烈的头痛,这毒瘴好似有生命一般,深深钻入他的每一道旧伤,在身体各处催生新痛。
起初只是像寒夜里旧伤复发那样的刺痛,慢慢地,这种刺痛愈加深刻,几乎要让他回忆起在战场上被刀剑劈下的那一刻。
“阿枭,本宫的伤口好疼…”
他已经被毒瘴迷晕了头脑,疼痛感受得太真切,恍惚间以为自己的胸前真被刀劈开了一道,正汩汩冒着鲜血。
他的脑子已然混乱了,不知道毒瘴将他的记忆带到了哪一段,嘴里迷迷蒙蒙说着胡话,“阿枭别乱跑,躲在哥哥身后…”
阿枭的智力和记忆都被昭贵妃遗留在他脑内的那根银针死死封着,听了陆棠鸢的胡言乱语,也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只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像收到命令一般把陆棠鸢搂得更紧。
他慌张之下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一个劲儿摩挲着陆棠鸢的后背,企图让他的身体热一些,再热一些。
他也成功了,陆棠鸢的体温的确恢复了一些,只是体温的恢复加速了血液的流动,也加速了毒气传满全身的速度。
愈发明显的疼痛让陆棠鸢身体蜷曲,像个婴儿一样被裹在被子里,被抱在阿枭的怀里。
在被子里躲藏着,疼痛无处发泄,就只能抓挠在阿枭的肩背,“阿枭、阿枭...”
禁足时,只有阿枭的绝对战力能给他安全感,现在鬼门关前,也只有阿枭的北疆血统能让他看到一线生机。
他还是搞不明白,事情是如何陷入了此种境地,明明一切都十分有把握,怎么就顷刻间陷入了万劫不复?明明都是父皇谋算好的,怎会除了差错?
昭贵妃是医女,为了在后宫险恶中保他周全,自小给他服用了许多奇药,一般的毒都奈何不了他,如今这毒瘴却能让他疼痛至此。
且他已然如此,不敢想象帐外那些没有奇药护体的普通士兵,已是何种惨状。
未战先衰,连他自己都要唾弃自己,若是消息传回陆临川那里,怕是要笑掉大牙了吧。
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正逐渐浸湿被褥,一旦被褥潮湿,就像刚刚被淋过的衣物一样,会迅速变得阴冷,阿枭体温再高也无力回天。
连呼吸都变得痛苦的时刻,陆棠鸢仍不放弃自救,他拼尽全力抬手,握住胸前红玉,拇指仔细摸索着,查看有无机关,有无藏有解药的可能。
反反复复摸了个遍,结果只叫他失望,这只是一款雕工精巧的红玉罢了。
“阿枭、阿枭…”他正攀抱着的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顶着后背,远离潮湿冰冷的被褥,贴近阿枭的温热,“有没有药,救我…”
他攥着拳纠结,现在的阿枭只是一个没有从前记忆的傻子,即使北疆真的有救命秘方,阿枭也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这种时候最不能睡了,可他的体温在不断降低,疼痛在不断加剧,他就要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志。
他紧紧攥着拳,犹豫要不要把阿枭耳后的银针拔掉,上次斗虎阿枭重伤,服用神药,脸脑内的淤伤一齐治好了,甚至把封穴银针逼出体外。
现在,只要将银针拔出,阿枭就能恢复常人模样,兴许就能救他了。
可是,狼人阿枭会救他,北疆的正常人阿枭…还会救他吗?
若阿枭清醒过来,回想他的所有侮辱、伤害、利用、欺骗,是会依旧痴心忠诚,还是当场报仇雪恨。
他慢慢地向上伸手,向阿枭的耳后探去,甫一钻出被子,手指马上就变得僵麻,怕是再犹豫一秒,就要被冻得碎裂。
他心一横,捏住银针圆头,正欲忍痛蓄力,这只冰凉的手却忽然被阿枭攥住,飞速塞回了被子里。
阿枭语气里满是担忧:“殿下乖乖的,外面冷。”
陆棠鸢:“……”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他机关算尽得不到一丝出路,阿枭就天生能抵御瘴气和失温?
他好像一生都在被血脉困住,在皇城里,作为皇室的血脉被权势与责任困住,在北疆,因没有北疆血统而生死难料。
血脉、血统…血液?
陆棠鸢突然想到了什么,冒着失温的风险,猛地钻出被子,一口咬在阿枭的侧颈。
先是被寒冷席后背,而后由喉头开始发热,顺着滚烫的轨迹,他能够感受到阿枭的血液已经流至自己的身体何处。
他不是阿肖,没有常年用牙齿做武器,没有尖利的犬牙,就那样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生生咬进了阿枭的血肉里,松口的那一刻,没有整齐的齿印和血痕,有的只是阿枭侧颈的一滩模糊血肉。
“殿下…阿枭保护殿下。”阿枭感觉自己的脖颈好疼,可是他都不敢用手去捂,也不敢擦眼角疼出的泪,他若松了手,殿下身边的被子就散了,殿下现在怕冷,他不能松开被子。
阿枭怕疼,但是阿枭要保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