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能种出多少粮食还不清楚,俺们就已经背上田税了,”老汉摊手,满脸都写着无奈,“你瞧瞧俺们手上的这些农具,哪有能顶用的?”
“俺家要不是有牛,俺才不干这得不偿失,又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年轻汉子也跟着抱怨。
这耕牛是犁地的一把好手,谢见君年初在东云山垦荒时,便是靠着宋沅礼送来的牛省了不少力气,如今听他提起,便作势问道:“咱们这西井村里,有耕牛的,大抵是几户人家?”
“小书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老汉撇嘴,“大伙儿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闲钱买那金贵玩意?这满西井村,你掰掰手,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云胡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当初住在福水村时,尚且一小半农户家里有耕牛,他们卖豆腐赚了钱后,也托福生哥买了小牛犊,原以为那时已经足够贫困,没想成相比较现在的西井村,竟还算是富庶些的地方。
他余光中瞥见谢见君神色凝重,搭在一起的十指紧扣着,指节处微微泛白,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后心
感受到小夫郎的安抚,谢见君歪着脑袋朝他弯了弯眉眼,极轻地道了句“没事”。
老汉像是憋了许久,乍一打开话匣子,地也不犁了,土也不筛了,拉着二人就唠起了闲磕,埋怨官府只管给分地,旁的一概都让农户自己来置办,这一家老小,算起来要五六口人,连饭都吃不饱,还得从齿缝里挤出种粮来。
又说起这荒地位置实在偏僻,哪怕是一朝开垦好了,后面灌溉都成问题,他们总不能日日挑着扁担往这边送水。
“也就是今年收成好些,搁往年灾荒时候,村里农户都得去找城里地主家,亦或者钱庄借贷呢!”年轻汉子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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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借贷不是违法嘛?”云胡大惊,脱口而出道。他记得当初他爹牧青,便是因着借贷还赌债,被谢见君以《熹和律法》为由,送进了大牢里。
“这事儿当然不能让上面知道……”年轻汉子压低了声音,“我一听你们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曲兰县本地人,自然不晓得,这边借贷的利息至少得五分利,有些乡绅开口便要九出十三归……还不上,就得拿全部身家抵债,上个月,就你们去探亲的那个东井村,就有人家不得已把闺女卖去给钱庄掌柜做小妾呢!”
谢见君听着这些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头着冒出垦荒这个念头时,只想着种出粮食来,不让百姓们灾荒年忍饥挨饿,就算是大功告成,今日走这一遭,才惊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回去路上,他单手撑在马车的窗棂处,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青苗,默不作声。
“你别发愁了,再想想办法嘛。”云胡在一旁干巴巴地劝慰道。
谢见君敛回目光,瞧见小夫郎眼中明晃晃的担忧,上手揉开他眉宇间的川字,“无妨,我倒不是发愁,只是琢磨着如何去调整垦荒的法令,既是已经知道问题所在,就得对症下药,因地制宜。”
“我当是以为你今日挨了那汉子的叱骂 ,转头放弃了呢。”云胡吐了口叹息。
“哪能遇着点困难就撒手不管了?”谢见君莞尔,“你出门在外做营生,何曾因为眼前暂时迈不过去的坎儿罢休?”
小云掌柜脑袋立时摇得同拨浪鼓似的,“我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他捏捏谢见君的脸颊,一双杏眸亮滢滢地望着他,“谢大人,打起精神来,甭管是什么难题,落在你手里,一准能解决,我相信你!”
被“盲目”信任的谢大人回去府城,先是让府役们化作平民,深入到各县所管辖的村里,去了解农户们申领荒地的情况。
不出他所料,诸人带回来的消息,同他那日在西井村听来的大同小异,在清楚整个甘州四县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后,他召集了府衙六房,重新决策垦荒的法令。
第197章
七月末,府衙以及四县陆陆续续地贴出了新告示。
凡是垦荒所用的种子,皆由官府分配,包括但不限于粮食与果蔬,开荒的农户可依照着所申领荒地的份额,自行选择并领取种子的品类。
官府不日将派匠人们,下乡修建灌溉所用的水渠和水井,另以低廉的租金,租借铁农具与耕牛于农户。
从即日起,州县百姓均可以向官府借贷钱粮,以补助耕作,其借贷利息为二成,于年底腊月三十日前,以过往三年内丰收时的最低粮价为基准,兑换成粮食,一并归还于官府。
此告示一出,立时就吸引了不少的农户,前来打探情况。
“什么?官府居然要借贷给咱们,利息才两成?”
“不光如此,你瞧见没?这到年底偿还的时候,可是依照着最低的粮价!”
告示栏前难得如此热闹,诸人甭管是看得懂的,还是看不懂的,都齐刷刷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垦荒的新政策。
这前两条所提及到的种种,只要是认识得些字,便都能整明白,唯独最后一条,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人群之中迅速沸腾起来。
要知道,他们作为看天吃饭的农户,哪怕是在丰收年,赶上家里人口多税赋重,也不得不去借贷,用以维持家用。
那些个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绅们开口就要五分利,更有甚者,仗着自个儿有些学识,拐弯抹角地骗他们签下九出十三归的契约,等到年末收账,眼看着赔光了家底儿也还不上,便只能卖身为奴。
卖身契一签,这辈子都活不出个人样儿来。
不过现下好了,有了这二成利息的借贷,大伙儿几近没了后顾之忧,一个个心里欢喜得很,想着自己终于不用再受诸多黑心商户的剥削搜刮,还有官府能帮着分种子,挖水井,借农具和耕牛,便都兴高采烈地结伴往衙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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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
谢见君正立在案桌前执笔临帖,昨个儿吩咐户房的官员去采买良种,今日将将能有一日清闲,才临完一页,搁放在一旁晾干墨汁的功夫,宋沅礼便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我说你这脑袋瓜子可真是灵光,琢磨起事儿来一套一套的,自打新告示贴出来,我那县衙的大门都快被农户们给踏破了,先前无人问津的荒地,如今都成抢手货了。”
“这不挺好?”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将笔放回到笔架上,“若农户们垦荒得顺利,今年年底又能多一波税收的粮食了。”
“想什么大美事儿呢!”宋沅礼拨弄着手中刚从崇福寺求来的佛珠,没好气道,“大伙儿是愿意来申领荒地了,但我这又是农具,又是耕牛,几乎不要钱似的地往外租借,还得贷着钱粮,这年末县衙账上若不都是赤字,我就跟你姓。”
“谢沅礼这名字道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宋叔伯能不能同意了。”谢见君眼尾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清秀的弧线。
“你惯会打趣我!倘若被我爹知道,我改姓为谢,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回头在列祖列宗跟前磕头道歉?”宋沅礼撇嘴,挑起果盘中的香瓜,自顾自往嘴里填着。
谢见君轻笑出声,随手招来王婶子,让她帮忙去沏一壶热茶,再拿些点心。
“这香瓜再来一份,我吃着甜得很。”宋沅礼毫不客气地差使道,神色自若地如同在自个儿家中似的。
王婶子下意识看向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后,便缓缓退下。
“好端端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何突然整治起民间借贷来了?”宋沅礼咽下嘴里的香瓜,忽而出声询问起来,“你要修建水利,租借铁农具和耕牛,这我都能理解,为了开荒嘛,总得给农户们个甜枣,才能驱使他们开荒种地,可是借贷是怎么回事儿?”
谢见君扫了他一眼,“这官府出面借贷,一来能解民户的燃眉之急,二来,这两成利息虽说不多,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度支的紧张,三来,倘若借此打压了部分乡绅的嚣张气陷,何乐而不为!”
他当初在西井村听农户说起有人还不上借贷的钱,被迫拿家中女儿抵作钱庄小妾的事儿时,就有这个想法的雏形,回头跟六房官员反复商讨后,才敲定了下来。
如今,抛开旁的不说,从府役们传来的喜报中得知,至少在民间借贷这块,已经有所遏制。
不过此法子,只适合短期内小范围推行,时间长了,若监管不力,必然滋生出旁个麻烦,还得不停地改进和完善。
“听你这么说,是有几分道理。”宋沅礼仔细琢磨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门外冷不丁响起轻缓地叩门声,谢见君一听这动静,便知是云胡来了,当即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宋沅礼将将回过神来,就见谢见君已然接过自家小夫郎手上的托盘,牵着他的手,带进了书房里。
他猛地一巴掌拍到脑门上,“瞧我,光顾着跟你在这儿唠闲话,把要紧事儿给忘了!”
闻声,两人的目光齐整整地望向他。
宋沅礼道:“云胡,我家青哥儿过几日要携商队去一趟曹溪,听说你之前跟他提过也想去,故而便托我问问你,可是愿意同行?”
云胡乍一被问了个愣怔,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此话,只现在这个时候…他踌躇起来,安济院刚刚步入正轨,谢见君又要下乡去体察民情,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去曹溪,家里家外都是麻烦事儿。
谢见君见他紧抿着嘴,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犹豫神色,晓得他是担心这边的情况,正要开口劝抚,冷不丁被他出声打断,“沅礼,劳你给青哥儿带句话,我这儿先行考虑考虑,再做定夺。”
没等来准话,宋沅礼也不着急,总归是他已经完成了青哥儿分配下来的差事儿,回去好交差,至于云胡最后如何决定,那便让他们两个小哥儿去商量吧。
传完了话,见天色已不早,他还得赶着日落前回常德县,叨了两口香瓜就要告辞。
云胡揣着事儿,送宋沅礼离开后,一直心不在焉,几次连大福唤他都不曾入耳,惹得小崽子哭鼻子抹眼泪,闹着说爹爹不疼他了。
谢见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赶着入夜歇下时,二人黏黏糊糊地一通耳鬓厮磨完,他揉捏着小夫郎柔软的掌心,“今个儿青哥儿去曹溪那事儿…”
“我还是不去了吧,这儿实在走不开。”云胡依偎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斟酌了好些时候,才忍痛下了决定。
“想去便去,安济院有钱德福和商会,家里有我,有何挂心的?”谢见君不以为意,他看得出来,云胡上次从白头县回来,一直对跑商这事儿跃跃欲试,先前他担忧小夫郎独身在外,多有不测,如今有青哥儿同行,什么事儿便都能互相照应着了。
云胡听此,定定地看着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直瞧得谢见君心里发毛,禁不住暗自思忖自个儿可是说错话了。
须臾,才见着小夫郎弯了弯唇角,笑道:“你倒是什么事儿也纵着我,就不怕我心在外飘野了,不肯回来了?”
谢见君一怔,继而摊手,“那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独守空房了,再不济,我还可以携儿子以令夫郎呢。”
云胡被逗得咯咯咯直笑,笑声惊醒了一旁的大福,小崽子哼唧了两声,连眼睛都没睁开,翻了个身便继续睡去了。
“我看今年过了年,该与大福分屋了,老跟着咱们睡,也不妥了。”谢见君给好大儿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压低声音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云胡应声,“前日王婶子还问是否要将咱们旁边的那间卧房收拾出来,留作给大福住呢。你既也是这般想法,赶明儿,去曹溪之前,我便让她去安排,屋中的床榻和柜子都得要找木工现定做,还得再打副案桌,来年给大福习字念书用…”
“行,都听你的。”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手臂穿过小夫郎的后颈,将人往自己身前又拉近了几分,“这时辰不早了,我们的小云掌柜,拾掇屋舍的事儿,还是留给明日再盘算吧。”
漆黑静谧的夜幕中,只余着窗外落进来的星星点点的碎芒,二人呼吸声交缠在一起,缱绻流连。
临睡着前,云胡想,他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谢见君,心里有了牵挂,自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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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曹溪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翌日,大福起床后,就被谢见君抱到一旁说悄悄话。
他没提云胡要走,只说自己过两日要去乡下,那里可以下河摸鱼,爬树摘果子,问大福要不要同去。
大福正苦于如何逃脱跟着许褚习大字,他委实坐不住,身下像是生了刺似的,老想惦记着出去玩,冷不丁听说能去乡下,立时就跳起身来,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阿爹,真的吗?那大福去了乡下,是不是可以不用写大字了?”
谢见君扶额,人人都说孩子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然,打从好大儿抓阄的那日,一把攥住了嘉柔公主手腕上的小木剑起,他就知道,这小子这辈子绝不会走读书这条路。
“阿爹?”就等不来回答,大福颤颤追问,他手指紧扣着衣角,生怕谢见君不肯放过他。
对上小崽子圆溜溜,盛满期待的眸光,谢见君语气凉凉地回道,“对,去乡下,不用写…”
大福一个蹦高,喜滋滋地扑进他阿爹的怀里,“那爹爹去吗?小叔叔去吗?”
好嘛,平日里最亲近的人,居然都排在写大字的后面,谢见君这心已经同集市上商贩杀了十年鱼的刀一般冰冷,“爹爹有要紧事儿要去办,小叔叔要忙着甘盈斋的生意,就咱们俩…”
就俩人…没有爹爹…没有小叔叔…当然,也没有写大字!大福是个凡事都好商量的孩子,一刹那的悲伤过后,他迫不及待地让王婶子给他收拾行李,恨不得明日就走,先生说了,明日还得再教他写两个大字呢!
第198章
晨起,天色渐亮,细小的云片中泛起鱼肚白的霞浪。
一辆青蓬马车穿过静悄悄的长街,哒哒地往城外驶去。
临近城门口,鼎沸的人声隔着窗棂,传进了马车里,谢见君搂紧怀中熟睡的大福,揭开竹帘的一小角,“正明,外面怎如此喧闹?”
陆正明探身张望两眼后,恭敬回道:“大人,属下瞧着都是些青衫打扮,背着布袋子的书生,想来应是进城赶考的考生。”
“院试要紧,咱们不急着走,先给他们让开进城的路吧。”谢见君低声吩咐道。他搂紧怀中好似叠卷饼一般,被团团裹起来的大福,仰面打了个哈欠,眸底氤氲起潮湿的水汽。
昨个儿这崽子担心他说话不算数,怕一觉醒来被丢下跟许褚习大字,硬生生睁着眼熬了半宿不睡觉,直熬得他再三保证,自个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偷偷摸摸离开,才哄得人哼哼唧唧地躺下,这会儿正睡得香甜,如何摆弄都不醒。
陆正明听了吩咐,当即扯紧缰绳,马蹄急踏,一阵得得的嘶鸣后,马车被赶到旁边街巷的酒肆门前。
一帘之隔,谢见君闲来无事,便侧耳听着书生们扎堆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廉租屋的事情。
“你们听说了没?这府城里的廉租屋,只要十五文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