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家的温润书生 第168章

“钦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

书房内,师文宣翻看完谢见君欲上表陈事的奏章后,惊诧问道。

“对,学生在早朝时就已然冒出此等念头,这赈灾,总归是要以解决灾民的温饱为先,与其眼巴巴盼着朝廷的赈灾粮草耗费数月运送过去,倒不如自救。”谢见君斟酌着说道:“如今国库入不敷出,各地灾害又频发,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资赈灾,用不了多久,便会掏空国库……如此移民就粟,灾民们于荒年,迁徙到富庶的州府,待丰年时候再迁回原地,一来供给及时,二来还能够缓解国库捉襟见肘的难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倒不失为一个稳妥法子。”师文宣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赞同道。

“只怕没那么容易。”旁听的季宴礼唱衰。他原是被罚在家自省,听闻谢见君来尚书府,便以探望岳丈为由也猫了过来,现下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此事后,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的好师弟,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贪墨赈灾银两的官员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你贸然提出这移民就粟,恐要触及他人利益,定然会遭到有心之人的强烈反对。”

“所谓赈灾,是解救灾民于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圣上批了五万石的粮草给钦南,怕是到灾民手中最多不过十之二三,介时要么饿殍遍野,要么暴乱起义,这两者,都不是咱们想要预见的结果。”

一想到甘州那些掺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谢见君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这移民就粟,只能解燃眉之急,学生尚且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储粮备荒,平籴出粜。”

“说来听听。”师文宣一时来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学生以为,既已知钦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灾害频发之地,不妨在几处设置丰盈仓。”谢见君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丰盈仓?这是何物?”季宴礼发问,他头一回听说这词,实在是觉得稀奇。

谢见君没急于解释,反倒是说起了旁的,“这每逢灾荒或战乱之时,便会引起谷价上涨,甘州大旱,粮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饭,不得不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但遇着丰收之年,谷价又跌到谷底,农户们辛辛苦苦地劳作一整年,到头来别说是赚钱,连老本都得赔进去,这谷价跌跌涨涨,长此以往下去,遭殃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们。”

“这是自然,别说甘州了,去年上京大雪,粮价都贵得骇人呢。”季宴礼顺着他的话接道。

谢见君颔首,“我于甘州三年,见惯了百姓们面对粮价时涨时跌的无奈,遂才冒出丰盈仓这个念头,此举,便是在丰穰之年,官府平价收粮存进粮库储备,凶歉之年,再以粮库中所存之谷,平价粜卖于市,从而避免‘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窘境,除此之外,官府亦能够以借贷的方式,将粮谷或者种子发放给百姓,约定好期限,待灾荒过去,再归还相应数量的粮谷,不光能维系丰盈仓的运作,还可以起到赈灾的作用。”

“有官府插手的地方,必定少不得贪污腐败,你总想着赈灾便利,可曾考虑过丰盈仓一旦建起来,平籴出粜的粮价被官吏控制,用以谋私怎么办?”季宴礼身为吏部左丞,思虑举策时,总会先考虑到这一步。

然谢见君听了,只侧目瞧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是户部的……”

季宴礼被说得一怔,反应过来一巴掌拍上他师弟的后背,“行行行,好好好,先生你快瞧瞧他这幅德行,弄了半天,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咱们吏部来处置了!”

师文宣被自己这俩学生的一唱一和逗得直笑,须臾,他端起秦师爷奉上来的热茶,浅斟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见君,你明日将移民就粟,以及丰盈仓之举一并整理进奏章中,先行交于方旬,让他帮你参谋一二,若有可行之处,便奏明圣上。”

谢见君正有此意,他闷头盘算得再怎么完备,没有方旬的点头,这折子也递不到崇文帝跟前去,倒不如趁此机会,摸摸方旬的行事品性。

三年前,他在翰林院任职时,曾听闻同僚说起,这位尚书大人乃是崇明县主之子,承蒙祖上阴德,当年以二甲进士的功名入仕,不惑之年就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为人圆滑处世,审时度势,故而结交了不少大臣,这些年在朝中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即便面对争权夺嫡打得火热的太子和三皇子,这人也是不讨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极平。

谢见君最是佩服这样的奇人,琢磨着无论如何都得去会会,遂转日辰时,他刚进户部,就将斟酌了一整晚的奏章,呈送到方旬面前,想听听他的见解。

然方旬仔细翻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略显无奈地将奏章递还给他,“谢左丞,这丰盈仓的举措不错,但就是户部没钱。”

第234章

谢见君早料到方旬会推脱,当下便将奏章按在公案上,“尚书大人莫要急着驳回,若丰盈仓的建成,不须得从国库掏一分一厘,当是可以一试?”

“哦?”方旬惊讶,“左丞岂不是在说笑?即便如你奏章中所言,仅在钦南,宿州,南阳等几处多灾贫困之地建丰盈仓,但倘若没有国库在其背后支撑,恐也会难以运作起来。”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这些年国库空虚,司€€仰屋,户部身为陛下的钱袋子,每日兢兢业业地维系国政,只恨不得将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哪里还有余钱由着这位刚上任的年轻左丞折腾?单这回钦南水患的五万石粮草,都是费尽心思凑起来的,更别说建劳什子丰盈仓了。

他自认自己劝说得足够明了,哪知谢见君听了他的话,沉稳面色不减,反而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下官知晓尚书大人的顾虑,丰盈仓并非一时兴起的念头,下官也是在实地考察过民情后,才得出此举,是用以赈灾的最有效最快速的法子。”

“那你说说,不用国库负担是为何意?难不成丰盈仓是一砖一瓦自己搭建起来的?那粮食也是不花钱,自己长腿跑进粮仓里的?”方旬面露不耐道。他何尝不拿灾民的性命当回事儿,但在其位谋其政,多数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舍弃些什么。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建丰盈仓大可不必大动干戈,由知府出面,在城中寻几处无主之屋,招募匠人们将其简单翻新修缮一番,便可投入使用,只肖得日常注意内涝走水即可……至于头茬采买粮食,可以施以恩惠鼓动商户们捐纳,或说动城中乐善好施之人同官府合作,而这往后的补仓,则更为简单,籴粜的价差,还有中歉之年向百姓出贷粮谷种子所获的利息,都能够弥补丰盈仓运转过程中的损耗。”

谢见君说的头头是道,看得出来是正经思虑过的,字字句句皆是为民所愿。

方旬不忍泼冷水,但念及他在甘州任三年知府期间,的确大有建树,便松口说要将奏章呈送给陛下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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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章刚递上去,谢见君就被李公公传进了尚书房。

同受传诏的还有太子与三皇子,以及本就在此跟崇文帝议事,且被留下来旁听的师文宣。

谢见君垂着眼眸,恭恭敬敬地朝着龙案后的崇文帝屈膝叩首,“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崇文帝的眼眸从面前的折子上挪开,微抬了抬手,启唇道:“朕今日得见谢卿递上来的折子,这移民就粟和兴建丰盈仓确为良策,谢卿有心了。”

“陛下盛誉,天下之务莫过于恤民,微臣身为户部左丞,行分内之事。”谢见君拱手谦逊道。

崇文帝颔首,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太子,“你们几个也过来瞧瞧,别整日就知道在朕面前吵来吵去,争来争去,有这闲工夫,不妨想想如何为朕分忧,朕见谢卿便做得极好。”

太子在略表不满的念叨声中快速地将奏章过了一遍,而后不情愿地传送给三皇子,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连忙附和道;“父皇慧眼识才,谢卿宽仁善任,为民谋福祉……”

他话未说完,便被三皇子出声打断,“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妥。”

太子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老三,父皇方才都说了谢卿所奏是为良策,你此时跳出来,难不成是想忤逆父皇?”

三皇子“嗤嗤”地笑了一声,“哎呦,皇兄,这忤逆的罪名可不兴往皇弟头上戴,父皇招我等前来,想听的定然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话,这既为人,有异论乃是常理,皇兄是想捂住皇弟的嘴?”

“皇弟何出此言?你有异议,只管当着父皇的面提出来便是,孤何时不让你说话了?”太子语气不善,连声音都多了几分冷意。

三皇子没作理会,自行上前一步,“父皇,儿臣并非不赞成,只是觉得此举欠妥,丰盈仓虽为备荒储粮,但钦南,宿州等地远在边疆,‘春夏出粜,秋冬籴还’谈何容易?若地方官员徇私舞弊,中饱私囊,只会徒增百姓们的劫难,还有,一朝管理不善,粮食受潮生霉造成的仓储损耗又该如何解?”这话听上去句句在理,但他全然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本就因为没争取到钦南赈灾而心怀愤懑,又想到老七那个小畜生白捞了一大肥差,更是气不过。

这以后若用不着从国库里往外掏赈灾银粮,他岂不是又少了一处能捞钱的地儿,单指着那些穷乡僻壤之地的知府进贡,一年到头能有多少?还不够他听曲打赏€€倌儿的呢。

一想到这,他又逼近了一步,神色凝重道:“父皇,赈灾不是儿戏,儿臣请您慎重决策。”

谢见君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知晓三皇子的性子,不想去招惹他,更不愿让他将矛头对准自己,又明白他和太子两方持对立意见,不过是拿着此事儿叫板博弈,未必有几分是为百姓着想,遂拢袖立在一旁,默不吭声等着崇文帝决断。

崇文帝就没有这么平和的心态,他近日总觉得烦躁不堪,心中似是有一团火猛烈地燃烧着,三皇子和太子的几句斗嘴,犹如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这把火上,燃起了滔天的火浪。他将茶盏重重地搁放在龙案上,“文宣,你听了这么一会儿,来说说你的想法。”

冷不丁被崇文帝点名,师文宣往左一步出列,“微臣以为,左丞所提之二策,意在赈灾,尚可。”移民就粟和丰盈仓的事儿,昨个儿他已经同谢见君商议过,奏章的措辞也是经他之手批改的,他自是首肯心折,但三皇子的面子不可不给,故而说道:“三皇子有此顾虑,尚在情理之中,但此顾虑并非无解,只肖得严格规范负责丰盈仓的官员选拔,并加强对丰盈仓的运作管理,便能缓解此弊端。”

“嗯……”崇文帝应声。他招招手,唤来跟前服侍的李公公,“老七动身了吗?”

“回陛下,七皇子今早已携诸位赈灾大臣,还有五万石粮草出发往钦南去了。”李公公言道。

崇文帝沉吟片刻,“传诏给钦南知府,命他即刻将受灾百姓暂时迁往皖都和汀州,待明年麦收之后再迁回本地。”

“是……”李公公领了差事儿就要走,刚行两步就被叫住,“再给老七传封诏书,让他在钦南监督着,待把丰盈仓建成再回来。”

崇文帝既出此言,就是认可了谢见君的提议。

谢见君闻之,心中大喜,他原以为方才受三皇子百般阻挠,丰盈仓一事儿定然会被搁置,没成想这皇帝虽薄情多疑,但胜在明事理,晓轻重。

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崇文帝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其实是因为奏章中提到建丰盈仓不需动用国库,这自个儿不用掏钱,还能占个仁政爱民的好名声,此等善事,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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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谕一传,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皇子失了赈灾这块大肥肉,又被太子在殿前压了一头,勉勉强强忍到崇文帝起身回了后殿,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见他气急败坏,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出了尚书房还抿嘴直乐呵。

师文宣好心提醒,“殿下切莫松懈,三皇子吃了这么大的暗亏,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要小心他卷土重来。”

“老师所言,学生定当谨记在心。”太子正了正神色,恭敬回话。

他轻咳了两声,骤然回眸望向跟在他二人身后出来的谢见君,笑眯眯地赞许道:“谢卿才学渊博,执政有方,实乃百姓之福。”

“微臣不敢当……”谢见君赶忙推脱,“若非有殿下和先生的鼎力相助,单靠微臣区区几句薄言,实在难以成事。”虽说太子只是在崇文帝跟前怒怼了三皇子几句,但这功劳,他可不敢往自己身上拦。

“谢卿未免太过自谦,正所谓‘贤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而辞顺,’孤正是看中了谢卿身上这份济世爱民的赤诚之心,只可惜三弟眼拙,不识英才。”说这话时,太子的语气倒是听着真有几分惋惜。

谢见君讷讷地陪笑两声,以方旬还在等自己回户部述职为由,匆匆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师文宣微眯了眯眼、“太子殿下觉得老夫这学生如何?”

“他能站在孤这一边,自当是极好的,若他同方旬一般,两边不靠,孤亦能容忍一二,但要是跟错了主子……”太子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师,您教过我的,不能为己所用者,即费之,还望老师到时候别舍不得。”

师文宣心中一惊,须臾,艰难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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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今个儿都要放榜了,你还赖在榻上磨叽什么呢!”满崽将门板拍得邦邦作响。

“来了来了!”季子€€手忙脚乱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这就收拾好了!”

他提上靴子,将将拉开门闩,被满崽撞了个满怀,当即便红了耳梢,“对、对不起、我起晚了。”他磕磕绊绊地替自己找补道,双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真是沉得住气,倒显得我着急了。”满崽站稳身子,微微歪头,“你眼底怎么发青?难不成是太紧张了,昨夜没睡好?”

“是、是、”季子€€面露尴尬,他哪里是紧张没睡好?分明是生了不该有的妄念,大冷天不得不浇了自己一头冰水。

满崽不知所因,自顾自地垫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我阿兄不是说了吗?平常心!平常心!反正横竖都是一刀,大不了被宴礼阿兄骂的时候,我让阿兄给你求情。”

“无妨,我有你给求的平安福,一准能得偿所愿。”季子€€笑道,他用力地压压自己的胸口,那是藏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的地方。

“行吧,左右都有我呢!”满崽见他神色还算是轻松,自己也偷摸舒了口气。

待二人赶到礼部南苑时,此处已经被前来蹲榜之人里里外外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咱们先去茶肆等着。”满崽瞧着挤不进去,果断提议去对面的岚风阁。

得知最后一间厢房已经被定了出去,他拉着季子€€寻了处偏僻的地方坐下,“小二,来一壶春景,再上两碟子点心。”

“好勒!”小二喜着脸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掉头就往楼下跑。

哪知走得急,正好同上楼的一行人撞在了一起。

为首一身云缎锦袍的贵公子,满脸嫌恶地将小二踹倒在地,“哪来的杂碎玩意儿,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冲撞小爷。”

原是乱糟糟的茶肆骤然安静下来,连满崽的眸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不过是撞了一下,何至于如此苛刻?”他猛地起身,快行两步将小二从地上扶起来。

“你是谁?小爷我教训人,还容得你插手?”那人吊着眉,斜睨了满崽一眼,见他穿着素朴,眸中的讥讽更甚,“滚开,别在这儿多管闲事。”

“季同甫,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紧随而来的季子€€将满崽挡在自己身后。

“你认识啊?”满崽挑眉。

“是……”季子€€迟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季同甫似笑非笑,“瞧我都给忘了,不过一个妾生的小杂种,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份?早些年还不是跪在地上给我当马骑……”

随行的公子哥们齐齐哄堂大笑,那尖利的笑声听着别提有多刺耳了。

“好吵……”满崽掏了掏耳朵,“子€€,我怎么听着有狗吠声?”

季子€€紧绷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等他开口,满崽继续道:“算了,好歹咱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人者,不与畜生一般见识的道理还是懂的,子€€,你今日既是来等放榜,可别沾染了晦气。”

如此明晃晃的指桑骂槐,季同甫哪里能忍?他当即扬手就要给满崽一巴掌,抡至半空被季子€€拦下,

“小杂种,你居然敢拦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后面这句话,他是对着满崽说的。

满崽并非傻子,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观望到现在也看明白了,这季同甫应就是季东林的二儿子,季府那位嫡母的独子,但那又如何?

他最是看不惯此等嚣张跋扈,倚强凌弱之人,更何况是当着他和那么多人的面,公然辱骂季子€€,遂再开口时,嘴里难免也刻薄了起来,“怎么,你是还没断奶吗?”

他这话一出,挤在茶肆里看热闹的书生都禁不住“噗嗤”笑出声,但碍于季同甫的身份,很快便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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