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40章

陈藩脸上忽然带了点狠厉的决绝,他交叉着的十指用力握了握:“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只会吃喝玩乐,永远出不了头的废物。到时候再没有人能拘着我管着我,咱们走着瞧。”

贺春景似懂非懂,他不知道谁能把无法无天的陈大少爷压得出不了头,但他能看出陈藩此时心绪激荡,于是悄悄伸手覆盖在陈藩的手上,安慰地捏了捏。

陈藩骤然回神,先是看了看贺春景的手,随后松开交握的十指,把贺春景带着凉意的手拢在了掌心。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怎么样,还想再玩一会儿吗?” 陈藩的腕表显示已经快要九点半了。

“嗯,我想再最后试一把,看我能不能滑出今天晚上第一步。” 贺春景点点头,吸溜溜把棒棒冰融化出的最后那点汁水都吸走,透明塑料皮丢进垃圾桶里。

他扶着陈藩的胳膊站起来,想要再试试能不能不依靠外力,成功滑一次。

“我觉得你在这的话我太依赖你了,这就跟学自行车似的,不能怕摔,得自己来。”贺春景琢磨了一番,指着五米开外的一处栏杆,“你在那等我,我自己过去。”

“好。”陈藩捏了捏他的手掌,“屈膝,弯腰,重心放低,不要慌。”

“嗯。”贺春景抿着嘴看了看他。

陈藩滑过去站定,朝贺春景张开双臂:“来吧!”

暖黄色灯光拨开夜的一角,朦胧映照出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形。陈藩顶着一头被夜风吹乱了的头发,毛茸茸像只小熊。但他笑得远比小熊要可爱许多,青春活泼,张狂肆意,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等待贺春景奔向他。

贺春景咬了咬牙,单手扶着护栏调整了一个弯腰屈膝的姿势,狠下心一松手,双腿用力一蹬,整个人像初航的船,晃晃悠悠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

“加油!”陈藩双手握成筒,朝他喊。

贺春景一开始掌握不好平衡,但他发现自己一旦拿出那股豁出去的架势,就好像命运也为他让步了,居然在左右摇摆了几下之后,他奇迹般地站稳了。

这给了贺春景很大信心,他再卯着劲一蹬地,平平稳稳地滑出去了一大截,几乎忘了前面还有陈藩在等着他。

待他想起来去看陈藩的时候,抬头却发现陈藩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笑吟吟地配合他的速度倒着向后滑。

“你看到了吗!”贺春景张牙舞爪地往前倒腾,兴奋极了。

“看到了!”陈藩的手还虚虚悬在空中,随时预备着万一贺春景没站稳,好在第一时间把他接住。

可贺春景滑得很稳,几乎滑过了场地的一整条长边。直到陈藩的后背抵在拐角围栏上,贺春景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两人彼此抱了个满怀。

夜风寂静,两个人的胸膛贴在一起,错觉心脏跳出了共振。

对视良久,陈藩俯下身,轻轻在贺春景耳边说€€€€

“抓住你了。”

贺春景昂着头看陈藩,看他泛着笑意的嘴唇,看陈藩又高又窄的鼻子,看他一双天生星子般流光的眼睛,也看他镀了金边的头发丝。

路灯在陈藩后脑勺悬着,像是给他镶了件大光相。

贺春景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小声喃喃出一句:“你是菩萨派来救我的罢。”

不然怎么一遇见陈藩,自己的生活就哪儿哪儿都变得好起来了呢。

陈藩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贺春景直起腰,把自己从陈藩怀里剥出来:“没什么。”

陈藩忽然语气带了点惊奇的问他:“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贺春景左右看看,除了陈藩没有别的参照物了,只好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贺春景现在额头能压在陈藩下巴上了。

“我记着刚认识你的那会儿,你才到我肩膀。”陈藩扳着他的肩膀,前后看了看,“感觉身上也有点肉了,你这是营养跟上了,终于开始好好发育了。”

“咱们学校营养餐配得好,我早晚有一天撵上你!”贺春景龇着一口小白牙朝他笑,壮志雄心的。

“好大的口气!”陈藩戳戳他脑袋,而后一偏身子,游鱼似的滑出老远,“我等着你赶英超美!”

贺春景大笑,跌跌撞撞跟上去:“你就给我等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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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残酷月光

租旱冰鞋的钱是贺春景抢着付的,为此,陈藩坚持打车把他送回出租屋楼下。

夜里十点半,马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半轮月亮模模糊糊印在天上,像个被水滴晕染开的邮戳。贺春景记得小时候母亲告诉他,这是明日有大风雨的天象。

“再晚就不好打车了,你家远,赶快回去吧。”入夜的气温降下来,贺春景缩着脖子打了个冷颤。

“来都来了,都不请我去你被窝里挤挤的吗?”陈藩老母鸡展翅似的展开衣襟,把贺春景搂进怀里。

“不是我说怎么什么事儿到你这都被描述得……”贺春景万分嫌弃地想要往外挣,又被陈藩一个用力拉回去撞到怀里,“你松开我!”

“不松,这样暖和。”陈藩开始耍赖。

这一点无法反驳,贺春景被困在陈藩的胳膊弯里,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传递过来,暖融融的叫人还真是不太想离开。他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再留他睡一晚吧,结果无意间抬头朝楼上瞥了一眼,发现自己家的灯居然亮着。

“嘘,别闹,陈老师来了!”贺春景轻轻怼了陈藩一下,指了指窗户,“你还是别去了,陈老师最近和丁阿姨吵架,心情贼差。”

陈藩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三楼的窗户果然亮着灯。

“……还真是。”陈藩啧了一声,无奈道,“算了,那我先回去了,上回见他心情不好就训了我一顿,这回要是再撞枪口上,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嗯,明天再聊。”贺春景点点头。

俩人也走到了单元楼门口,他从陈藩怀里钻出来,迈上一凳台阶,回身顺手替他将衣服拢了。

“回去吧。”贺春景冲他笑笑,“生日快乐,今年先到这,来年再陪你过。”

就在他回身开门的时候,陈藩忽然三步并作两步也冲上台阶来,从背后把贺春景拥抱住了。贺春景冷不防被撞了一下,抬手撑着门,向后转头去看他,却在转了一半的时候生生停下了动作。

陈藩把脸埋在贺春景肩膀上,贺春景只要稍微再转过去一点,嘴唇就会在陈藩脸上擦出一个吻。他不敢动了。

陈藩抱了他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开口:“谢谢。”

“为什么?”贺春景脖子僵得发冷,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吧,生日礼物,陪我聊天,陪我睡觉,还有你半夜做的菜,各种。”陈藩的呼吸打在贺春景耳背上,“就感觉遇见你挺好的。”

“谁陪你睡觉!”贺春景猛转过身,梆梆捶了陈藩两拳。

“嘶€€€€你那天还半夜拉着我的手说你要管我……”陈藩吃痛,退了一步,控诉道。

“我说了?”贺春景狐疑地问。

“你当然说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穿上衣服就不认账,我就,”陈藩沉默了一下,很快接上了思路,“我就站在道德的三级阶梯型分布上严正指责你!”

“……”贺春景之前都没发现陈藩地理学得这么好。

“听见没有!”陈藩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朝贺春景龇牙。

贺春景叹了口气,忍着笑往外推他:“行,到时候你就到学校布告栏去贴我大字报,痛斥我弃养小狗。”

“你再说一遍?!”陈藩的凶狠面具要挂不住了,也忍着笑,把贺春景揪下了楼梯,“你说谁是小狗?”

“小狗自己心里清楚!”贺春景笑着躲他,偶然抬头,却看到黄色窗口格子里站了个黑影,是陈玉辉,“我靠,陈老师看着呢!”

他赶紧推开陈藩,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明明他们两人也没有什么越界的行为,但贺春景就是有种没来由的心虚。陈藩也吓了一跳,跟着往上看,陈玉辉却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走开了,徒留一扇暗色的窗户挂在那。

“没有啊?”陈藩挠了挠头。

“刚才有,说不定看见你了,正要下来抓你呢,快走快走。”贺春景替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示意让他上去,“到家告诉我一声。”

“抓我干什么,他下来也是得给我包个大红包,祝我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陈藩嘟嘟囔囔老大不愿意地上车了,关上车门还不忘了把窗户摇下来找贺春景,“明天咱俩滑冰去,松大那边有个正经冰场。”

“明天再说!”贺春景朝他挥挥手,“不一定有时间,还得给你把数学和外语的标记做完了呢!”

“走不走啊!”司机等得不耐烦,从后视镜看了看俩人,催促道。

“马上师傅,不好意思。”贺春景抱歉笑笑,用手指敲了敲车窗户,“走了。”

“贺春景!”

没走出两步,陈藩忽然又把他叫住。贺春景回头,见陈藩双手扒在车窗上,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你别做了,我想好了,我要去看€€€€医€€€€生!拜拜!”

看医生三个字陈藩是用很小很小的音量说出来的,几乎是气音了。可是为了让贺春景看清,他把口型做得格外夸张。

出租车驶入更深的夜色,贺春景站在路边,直到那小小的两点车灯消失在视野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晚上,他的人生轨迹也将不可控地滑向更深的幽谷。

十数年后,贺春景在某个夜半惊醒之际终于意识到,那时模糊的印在天上的月亮并不是什么寄往美好未来的邮戳,而是在他人生剧变的转折点上,轻轻叩下的一枚残酷纪念章。

贺春景转过身,抬脚迈出了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陈老师,还没睡呢?”

贺春景开门进屋,果然看到陈玉辉坐在餐厅桌子前。

桌上摆了一本翻开的册子,皮面光滑,像是影集。旁边是瓶喝了大半的红酒,和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只高脚杯,里面斟了小半杯的酒。

“嗯。”

陈玉辉这会儿没戴眼镜,额发被随意捋到脑后,颧骨微红,面上轻而浅地浮着几丝醉意。浅灰色家居服的上衣被他松开了几颗纽扣,平时身上那股严谨劲儿一下子懈怠下来,变成了一摊有些浪漫的松散。

他翘着腿,亚麻质地的裤子被沿着裤线精心熨过,裤腿上有刀锋般笔直的褶。那是贺春景替他熨的。

贺春景刹那间有些恍惚,这个样子的陈玉辉实在和陈藩太像了。就好像自己刚刚和少年时的陈藩在楼下作别,上个楼的功夫,一下子穿越了三十年的岁月,转眼就站在四十几岁陈藩的面前了似的。

“和陈藩一起出去了?”陈玉辉抿了口酒,不等贺春景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也是,今天那小子过生日。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十七。”贺春景放下书包,他感觉陈玉辉有些醉了,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陈老师,那我先去洗漱了?”

陈玉辉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贺春景有些紧张,故意放轻了动作换好睡衣,进屋去洗漱,出来后却发现陈玉辉仍旧坐在餐桌前头,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贺春景不确定自己应该直接睡下,还是再陪陈玉辉说说话。他想起来今天早上丁芳来过的事,于是犹豫着开口:“对了,陈老师,今天早上丁芳阿姨过来找……”

“不聊她。”陈玉辉烦躁地打断了他。

贺春景识趣地闭上了嘴。

“春景,你过来。”陈玉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一些。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拍了两下:“过来坐这。”

贺春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顺地坐了过去。

陈玉辉掂起红酒杯晃了一晃。血红色的酒液舔过透明薄壁,被他送进口中。贺春景这才发现陈玉辉嘴角有胡茬冒出来,更衬出他此时的落拓不羁,和平时严谨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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