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这都快十二点了,要不要我扶你进屋睡?”贺春景偏开眼睛,极力把自己脑海里关于陈藩未来样子的想象抹掉。
陈玉辉轻笑了一声,把酒杯从唇边挪开,却并不放回桌上,而是留在手里把玩。又沉默了一阵子,陈玉辉忽然抬起手,把酒杯往贺春景面前递过去:“试试?”
贺春景茫然地“啊?”了一声,下意识要接过酒杯,却被陈玉辉用胳膊挡开了手。陈玉辉捏着酒杯细长的颈子,不轻不重地把杯壁压在贺春景嘴唇上,抬手把酒灌了过去。
贺春景被忽然涌过来的红酒呛了一下,但陈玉辉一把揪住了贺春景的领子,强迫他把被子里剩余的液体全部喝干了。
陈玉辉大笑起来,不顾贺春景的呛咳,拍了拍他的后背:“陈藩小时候被我喂酒,也呛成这样,小脸皱得像个小倭瓜。那时候他也就两三岁,哭得跟个高音喇叭似的,我还为这个被他爸揍了一顿。”
贺春景原本是有点害怕,想要起身离开,但听他这么一说,又感觉这场景只是个喝高了的长辈在追忆往昔,下手失了轻重,于是勉强附和着笑了笑。
那红酒度数不低,灼得贺春景从舌头根一路又热又痛烧进胃里,四肢百骸涌起一股莫名的酥麻。
“我书房里的那些书,你看了吗?”陈玉辉又斟了酒,晃了晃杯子。
“看了一些。”贺春景想起陈藩找到的那几本言情小说,傻傻笑起来,他感觉头脑有些发晕。
“不,我是说,我写的那些,比如……《衔水瓶者》,还有这本。”陈玉辉指了指眼前的册子。
贺春景垂眼去看,那果然是一本影集。
翻开向上的一页,印了一个站在草丛里大笑的少年。那人的长相倒不是有多么英俊迷人,反倒稍微显得有点普通。但画面中喷薄而出那种青春的感染力是无可比拟的,贺春景一时间看得愣了,半天才迟缓地摇摇头,想起来回陈玉辉的话。
“没,还没有,”贺春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照片中的人,问:“这是陈老师你拍的吗,拍得真好。”
“嗯。”陈玉辉抬起眼睛看他,这眼神有一股说不上的暧昧。
再一眨眼,陈玉辉又恢复成先前的慵懒样子,贺春景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你认识的人吗?”贺春景呆呆的问。
“他叫谭平,我的高中同学。”
陈玉辉把高脚杯转了转,找到贺春景方才喝过的那块还泛着水光的薄壁,轻轻贴上嘴唇去抿了口酒。
“这些照片是我们高中时拍的,《衔水瓶者》就是以他作为原型来写的故事。那是我十九岁时写的故事,也是第一个出版的故事,我的得意之作。”
贺春景似懂非懂看着他。
“它是我与父亲决裂后的第一桶金、第一个少年作家的头衔,就是由它带来的。”陈玉辉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圆盘的脚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可惜后来的十几年里,我再没写出过那样动人心魄的故事。”
贺春景看着他发愣,不知该不该安慰他。
“或许是我再没遇到像谭平那样的,让我心弦为之震动不已的人,我庸庸碌碌过了二十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给我的撼动足以让我重新举起相机、拿起笔€€€€” 陈玉辉的声音也像浸了酒似的,沙哑而陶醉,带着些癫狂,“直到你出现了。”
陈玉辉的目光忽然像一簇银勾,叼住了贺春景的皮肉,让他动弹不得。
“缪斯让我的心中忽然生长出一个新的故事。它昼夜不停地纠缠我,折磨我,要求我赶快将它从虚无中释放出来,它横冲直撞,它是个完全失控的奇迹。”
贺春景有些头晕,反应迟钝,没法立刻理解陈玉辉说出的每一句话,但还是被眼前人的狂热眼神吓得够呛。
他仓皇地站起来,想要离陈玉辉远一点,却被陈玉辉一把揪住领子,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拉了过去。
贺春景跌跌撞撞倒在陈玉辉眼前,半跪半坐,狼狈地扶着陈玉辉的大腿想要重新站起来,可陈玉辉的力气出奇地大。
“你害怕我?”
男人凑近了贺春景的脸,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像是在读他,又像是透过他,在读其他什么人。
陈玉辉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浅笑起来。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呢,毕竟身上沾了乳品厂事故的人命,你都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这可不是一般孩子能有的心性。”
贺春景涌起的那点酒劲全褪了,面色惨白地看着陈玉辉:“什……什么?”
见他这副藏不住事的样子,年长者忽然露出一个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宽厚又温柔的笑,一只滚烫的大手狎昵地拍了拍对方煞白的脸:“乖孩子,没人怪你。”
陈玉辉又噙了一口酒,咂咂嘴:“你没和陈藩说吧,怕他自责?怕他疏远你?你倒是对他依赖得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老师,你喝醉了,我和陈藩没有€€€€”贺春景挣扎着往起站,却被陈玉辉紧紧捏住下巴。
“算了,今天我们不聊别的。”
陈玉辉笑着说。
“就只聊一聊,我的缪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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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题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夏至。松津市,晴。
“你看,高三的教室都空出来了。”
谭平两手撑着天台的栏杆,弓起身子看对面的楼。
那是一整排的空荡荡教室,从飘起的蓝色窗帘缝隙中,可以窥见光秃秃站在屋里的桌椅,以往它们承载的各式书本试卷早被清空,穿梭在桌椅中间的那些个蓝白色身影也统统消失不见。
“明年就到我们了,毕业之后大家四散到天南海北,或许有碰巧报了同一所学校的,”谭平久久凝视着其中一间教室, “但更多的是以为会再见,直到生命结束,才发现十八岁时的分别就是人生中相见的最后一面。”
头顶有鸽子群旋过,一连串鸟影落在他身上,有三两秒的斑驳暗影,转瞬又被风吹散。
他身边的人不说话,沉默地用胶片相机对着他,咔嚓按了下快门。
“他们中有你想见的人吗?”
半晌,一直沉默的人开口了。
“或许有吧。”谭平答到。
“谁?”对方问。
“不重要了。”谭平咧着嘴笑起来,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啦啦响, “他们不会记得我,就像总有一天我也会忘了你。”
“为什么会忘了我?”对方又问。
“人的一生太长了,遇到的人也太多。”谭平转头望向身边的人,“阿辉,你此时爱我,彼时却不一定爱我,我也一样。”
十七岁的陈玉辉走到恋人身边,胶片相机挂在他脖子上摇摇晃晃。他感觉自己从来抓不住谭平,他是空气,是生命,是不回头的浪子。
“我会爱你的。” 陈玉辉神色平和,语气中却涌动着难以自持的青春莽撞。
“别说什么永远爱你的傻话。” 谭平笑着用肩膀撞了陈玉辉一下,“来接吻吧。”
于是两个浪荡狂徒就在学校天台上接了一个凶狠缠绵的吻,少年人情欲勃发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吻到结尾谭平磨蹭着陈玉辉的嘴唇笑起来:“被人发现的话,我们俩都要枪毙。”
“那样我就到死都爱你。”陈玉辉气喘吁吁地又吻上他。
“我也是。”谭平大笑起来。
他松开陈玉辉,张着双臂沿楼顶栏杆走了走,白衬衫鼓成随时会起飞的翼,陈玉辉觉得美,便又举起相机。
“再往后靠一靠,你像是躺在风里面呢。”陈玉辉半跪着对焦。
“这样?”谭平向后靠了靠。
“再往后一点。”
“这样吗?”
陈玉辉把目光从取景框里挪开,看着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的谭平。他忽然心跳如鼓,血气上涌,有一个念头从心底深处疯狂冲撞出来,让他没有任何余地思考,那个念头完完全全挤占了他的心智。
陈玉辉青涩的喉结上下滑动,缓缓道:“再,稍微靠后一点。”
“这€€€€”
陈玉辉没能听到谭平的后半句话。
陈玉辉听到他在这世上的最后留下的声音,是一个湿润的,沉重的,含义不明的€€€€
“啪”。
这下他至死都爱我了。
贺春景面色惨白如纸,他明确地意识到这些事情是他绝不应该听到的。
可陈玉辉呷着酒,面上带着朦胧的笑意,轻飘飘地将这么一段往事讲了出来。
“陈老师,你真的喝醉了。”
贺春景费力地吞咽了一下,牵动脸上肌肉,挤出一个带了些撒娇讨好意味的笑,想要在陈玉辉面前蒙混过去。
他跪得膝盖发麻,于是再次试着站起来,可陈玉辉抓着他衣领的手毫不松劲,似乎很满意这个身处上位的姿势,享受身下少年人虔诚献祭一般跪着。
“你知道为什么我二十岁才上大学吗?”陈玉辉缓缓吐出一阵酒气,“我复读了两年,就因为不想离开二中。”
而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在我还想复读第三年的时候,我父亲追到学校把我揍了一顿,押着我报了志愿。”
“不过我没放弃,我顶着与家里决裂的压力报了师范,这样就能以老师的身份,永远留在这里。”陈玉辉的手指描摹着贺春景脸上的轮廓,眉毛、鼻子、嘴唇,像是在这张同样青春的面庞上探寻另一个少年的痕迹,“永远陪着谭平。”
贺春景头皮一炸,想要躲开,却感到脖子僵硬得不受控制。
“那两年我常坐在封死的天台门口枯等。我后悔了,如果能有一个机会让我回到那天,不,回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然后我开始幻想他那天并没有落地,而是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巨鹰带走了,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伽倪墨得斯那样,去往了众神的居所。”
于是他化悲痛为力量,写下了《衔水瓶者》,又因为这部处女作,变成了名噪一时的少年作家。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接受了多少的采访,凭借这本书拿了多少奖€€€€甚至我还被邀请进了作协,记载着相关报道的旧报纸我存了这么厚一沓。”陈玉辉抬抬眉毛,比了个半捺的厚度。
“最开始谭平去世的那段时间,我无疑痛彻心扉,每天每夜都在懊悔、在思念。但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鼓励、赞许,说真的,这些玩意儿真的很轻易就能让人从谷底走出来,尤其是一个热爱创作的年轻人,我操,写本书就能被人爱得死去活来,我不是天才谁还能是天才?”
贺春景惊悚的看着眉飞色舞的陈玉辉,对方眼里全是迷醉的光。
“直到第三本,还是第五本书出版的时候来着,它们变得毫无水花,有人骂我江郎才尽,少年天才终将走向末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谭平带给我的痛苦与灵感不知何时消失了。往后这些年,我就像活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樊笼里,再也没能突破当年的光环。”
陈玉辉的眉眼间开始弥漫一种凶狠的戾气,他咒骂自己,以无比痛恨的方式:“我变得平凡,变得庸俗,变得中规中矩、驯服廉价。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师,我甚至为了当年可笑的狗屁创作理想失去了本可以继承的那些家产!”
“直到那天……在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我看到你躺在那,小小一张脸上蹭得到处是血……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他终于落地了,他没有死,他只是把一切都摔忘了。”
陈玉辉神情恍惚,眼里却闪烁着亢奋的光,他面带着痴狂之色望向贺春景。
“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回来了,缪斯降临了。”
“我不是!”贺春景猛挣开陈玉辉的控制,他害怕极了,拔腿向门口跑过去,却因为膝盖发麻,磕绊了几步,被追上来的陈玉辉用更大的力气拽了回去,一把搡进椅子里。
贺春景差点把椅子撞翻,他挣扎着抓紧桌布稳住身体,桌上酒杯和酒瓶倒了一片,血红色酒液从满桌狼藉之间奔流出来。
陈玉辉俯身捏住了贺春景的脖子,他手法很有技巧,并不以窒息为目的。他的拇指和食指分别掐在两侧颈动脉上,稍微用力,只消三五秒就让贺春景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动弹不得。
“我们本来不应该这么快的。我应该再等等,等你在我这尝到足够多的甜头,在我身边建立足够牢固的关系网,等你跑不掉,也不舍得跑掉的时候……”